起风了,一连燥热了几天,然后终于下起雨,雨不大,小心翼翼地飘着,时断时续。
余致素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望,这是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楼前的那棵榕树就是她独享的风景,总是那么绿,总是茂盛与昂扬,一年四季都没有倦怠的时候。雨打在榕树上,叶片全都亮亮的,像抹着一层油。
这是棵颇有历史的榕,查过了,种植的时间在清光绪年间。余致素为此翻过许多本市的文史资料,她想进一步往下查,如果能查出栽种该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就有意思了,如果是名人,甚至是女名人,就更有意思。可惜没有。她终于气馁的时候,对本市那些搞地方文史的人便生出很多看法,多半是意见。真是档次很低,道听途说一些,东抄西抄一些,然后再把胡乱拼凑起来的东西弄成资料汇编,大概一生也就这么打发掉了。当然,那些人其实很多是半路出家的,也没有什么严格尺寸限制着他们,所以收集资料随意一点,马虎一点,也不算太离谱。况且,光绪年间到现在,也有一百来年了,就是一个人活这么久,都不太让人在乎了,何况一棵树。
余致素有时想,自己会不会是世界最在乎这棵榕树的人呢?
它枝丫散得那么庞大,又那么葱茏,一百多年过去了竟还能有如此的霸气,连秋天拿它都一点办法没有,秋天里它是不掉叶的,像一个性情倔犟的老人,硬是那么绿乎乎地伫立在那里,绿成墨色,绿得纵横交错飞扬跋扈,然后直到春天来了,淡黄色的新叶次第长出,长得一簇一簇地耀眼了,老叶们才终于松下那口气,慢悠悠往下落,缓缓地落,飘逸而且充满尊严。
枝干上没有褐色根须垂下,所以可以断定它是棵母树,性别相同。余致素将手抚在脸颊,心里就黯淡了。她现在多么在意自己的脸,每天精心耗费国际一线品牌的化妆品,层层抹了又抹,但一张脸还是像搭上高速列车,按着自己的轨道往一个方向飞奔,那个方向与余致素所希望的完全背道而驰。现在她每天站在镜子前的时间比以前都多出一倍。“八”这个数字通常被看成是吉祥的,放在脸上,却是噩耗。从内眼角斜出一个八字,那是眼袋浮肿的标志;鼻翼处伸出一个八字,那是腮帮下垂的标志;嘴角再拉出一个八字,则是整张脸松驰的标志。树的枝丫也呈八字,但那是倒过来的,一对对蓬勃向上张开,仍是一副青春年少的饱满滋润。
第二天余致素约了李荔枝吃饭,一见了面她就说起自家阳台前的那棵老榕树,她说,女人最怕有参照物,没有对比,都不知道人活着有多不幸啊。李荔枝打断她,李荔枝说,一棵树你就叹息了,那我怎么活呢?整天接生,似乎昨天才刚刚从娘胎里屙出来的,呱呱的哭声还在耳边,眨眼就也成孕妇了,又来生孩子。一代一代太快了,我这职业比你们残酷多了,所以也比你们老得快。
余致素看一眼李荔枝,她想这话说得真是一点没错。李荔枝天生黑皮黑肉,年轻时脂肪丰盈,脂肪闪出油光,搭上一对深目、高颧骨和厚嘴唇,一眼望去宛若热带女子,倒别有味道。现在呢,现在骨与皮之间脂肪已经大举消退,皮失去了支撑,就好像汽球泄去气,黯淡、晦涩、疲沓、干瘪。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她的密友,就是早些年前,因为甜汁先是在肚子里捣鼓,后来又三三天两头生病,李荔枝主动贴过来,细心呵护关照,她有感激,但没有亲近感。人与人间真的存在天生的关联,有些即使相隔千里,乍一见面马上就能凹凸相扣,有些却咫尺天涯,千辛万苦试图靠拢最终仍是未遂。余致素反省过自己,太苛刻了?太挑剔了?答案都不能说服自己。之前,在她们所有的交往史上,余致素从来没有主动过,因为各自丈夫的身份,余致素一直是处于可以俯视的地位,连电话都不曾主动给李荔枝打过。但俯在阳台上看雨中的榕树,看着看着,她却拿起了电话,她说荔枝啊,好久没见了,出来吃个便饭吧。李荔枝马上就答,好啊好啊,我请客。
客当然没必要让李荔枝请,余致素在一家私房菜馆定下一个小单间。这不难,做了这么多年《天下姐妹》时尚版编辑,她已经是这座城市所有吃穿行的活地图,人家也都很乐意迎合她,都知道她那个刊物发行量不小,又是以有钱有闲的富婆为主要定位,只要手一松,弄出个免费软广告,哪个商家不喜滋滋地感恩戴德?何况,她的背后还站着薛定兵,肯登门来,就是给出大面子了,吃一点喝一点算什么?都恨不得她走时再顺手带点什么,好将自己这家店名牢牢记住。
余致素比李荔枝先到,坐定后她对脸上流蜜的店长做了吩咐,让他尽管忙去,她约朋友谈事不愿被打扰。不愿被打扰的其实是她的心情,这事一言难尽,她还有点恍惚,拿不准自己究竟要干嘛,更不知这样做的意义与价值。
但她就是要往下做。
李荔枝迟到了三分钟,这三分钟很漫长。余致素望着窗外来往的车,有一种不真实感,像电影里的某个画面。李荔枝终于出现时,一直道歉。刚做了一台手术,本来早就结束了,产妇家属纠缠,拖了些时间。一出手术室就飞奔来了,还是迟了点,对不起对不起。余致素笑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荔枝的手,仿佛要看看上面是否还沾着胎血胎毛。做医生的人时间无法完全自主,这一点余致素知道,没关系的,不会介意。待李荔枝坐定,余致素就说起榕树。这一场见面她没打算花时过多,要尽快切入主题,她要借榕树慨叹人生,她的人生中山一样横亘着薛定兵,而李荔枝则曾经横亘过贺俭光。
两年前贺俭光就已经与李荔枝离婚了,据说几乎没波折,仅仅微澜了一下,李荔枝很快就打开绿灯,慷慨放行了。当时余致素心里咯噔了一下,坦白说她很意外。这两人的婚姻大幕是在她眼皮底下徐徐拉开的,起初多么波澜壮阔,一股欲与海比宽广与石头比坚硬的气势,最后还是碎了。婚姻的脆弱从这对男女身上可以得出有力的证明。贺俭光有钱了,有钱就变坏的逻辑很通俗也很实际,四处上演这样的情节,但余致素相信这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原因。所有的故事,外人看到的往往都仅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外壳,而生活的潜流都在厚厚的壳之下汹涌激荡。
就她而言,她不觉得这一对分开有什么不妥,天下分道扬镳的夫妻已经多如牛毛了,再多一对又何妨。但他们分得那么顺,李荔枝放手得那么流畅,就多少显出不妥了,因为只要一横比,就将余致素比成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了。按现代的眼光,死活赖住男人,不肯将脸一昂、鼻孔一哧掉头而去的女人,往往很难赢得人们的敬意,自尊的分量立减几成。但这似乎也与余致素无关,余致素的婚姻跟李荔枝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它内里已经是斑驳的破絮,就是长满了虱子与蛆虫,从外面却仍然看到绸缎的华丽质地,明真相的人有限,除了两个当事人,余下的无非一个周丹吧。
余致素好奇的是贺俭光究竟知道多少底细?不会全知,也不会不知。贺俭光办木材加工厂时还是潦倒的,经营房地产后才一跃致富,他腰包渐鼓的过程始终与薛定兵紧密相扣。两人走得很近,比余致素想象的更近,余致素看过父母家的房子后,背上渗出一层汗。她不能再一无所知下去,得着手了解,了解的第一步就从李荔枝开始。
最近跟贺俭光有联系吗?说过榕树,余致素觉得可以说贺俭光了。
李荔枝还是一愣。她可能还陷在手术室的氛围里没出来。
余致素看着她。坐在对面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妇科大夫,有着交口称赞的敬业精神与精湛医术。余致素有点恍惚,时光一点点往后倒退,退到孕期反应、阵痛开始、甜汁幼小……,如果能回到从前,她还会再选择另一条路走吗?没有答案。
贺俭光现在很风光啊,楼盘开发那么多。余致素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走,她必须这么走,可能唯有李荔枝才是接近谜底的捷径。
李荔枝摊摊手,她说,我跟他没任何联系了。
场面静了一会儿。没有联系?没有任何联系?从李荔枝脸上没有看出有假,那么之前呢,在他们离婚之前?余致素说,贺俭光很厉害啊,他又不是学经济出身的,怎么会想到从木材公司一下子转到房地产上的?
李荔枝还是摇头,她说,不怕你笑话,我太失败了,一无所知,开工厂办公司他从来不让我过问。
你还爱他吗?余致素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李荔枝愣一下,摇头,说,爱这东西是会死的。
你们以前……
李荔枝眼皮下垂,表情涩了。她说,以前你也见过,好成那样,但他那年因为没当上办公厅副主任,一气之下辞职走了,这一走一切都变了,再回来就更陌生了。他既然有自己的生活,我就放手了。都形同陌路了,再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余致素注意到说最后一句时,李荔枝瞥了她一眼。这一眼是针对她而言的?她笑了笑,抿起嘴。她想起柳静,今天差点也把柳静约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柳静跟李荔枝是中学同学,是多年老友,在余致素看来似两棵相邻的树、两条交融的河,一直互为彼此。柳静不常见到,偶尔碰面也最多点点头,没有多少话可说。这么多年过去,柳静白净的肉依旧白净,虽也细纹密布,毕竟质地还在。女人皮肤如同服装,质地好,三分优势就已经抢占了去。如果柳静来了,这场见面似乎会更自然些,现在就没意思了,李荔枝说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两场婚姻竟有许多相似之处啊,余致素想,作为妻子或者曾经作为妻子,她们对家里的那个男人都所知有限,不同的只是他们那对曾经是恩爱的,而她和薛定兵,也有爱,但爱的浓度不在一个档次,差很多。正是因为爱过,李荔枝轻易就放手了,而她余致素,原只是带着更多功利之心要踏进婚姻,刚走到门槛上,里头却突然塌陷了,所以她不甘,心在屈辱与恼怒中一天天锈了硬了麻木了,所以她不肯放手,放手就意味着全盘皆输,意味着成全一场阴谋。
可是现在,她其实很想告诉李荔枝,她此时正站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边际线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当了这么多年妻子,薛定兵没有让她同享够福,而祸哩,她担心有一天必须由她同担。
哎,李荔枝突然问,听说薛市长不姓薛啊?
不姓薛?余致素很意外,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谁说的?
李荔枝说,柳静。薛市长以前在柳静那所中学读过书,后来突然不见了。几个老教师从电视上都认出他了,这是他们以前的学生,成绩很出色,所以都记得。可是那个学生以前不姓薛,明明姓童,是本市人。薛市长为什么改姓,又变成江西人了?
余致素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