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余致素经常想起,就是柳静。
结婚时办公厅分的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对门后来住进两个新分配到厅里的唐必仁和贺俭光。贺俭光母亲是保健院护士长,贺俭光知道余致素怀孕便主动提出可以帮忙。余致素跟他去了保健院,结果就是在那次,贺俭光认识了刚从医大毕业不久的妇产科大夫李荔枝。贺俭光娶了李荔枝,李荔枝又把自己的中学同学柳静介绍给唐必仁,两人也结婚了。似乎有点复杂,理一理却是清晰的:从余致素到李荔枝,从李荔枝再到柳静,像一个连环套,一环一环地把他们当年的生活连在了一起。
最初贺俭光李荔枝这一对跟余致素走得很近,其实是他们主动走近。甜汁在肚子时麻烦很多,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接下去剖腹产,再后来那个干瘪瘦小的小东西今天发烧明天拉稀,三天两头都是毛病。李荔枝到对门找贺俭光时,一定会顺道敲开余致素的门,都没有空手,红菇、桂圆干、土鸡、海鲜之类,同时还会周到地将听诊器、血压器等一并带上,相当于上门巡诊了。一旦余致素去医院,也一直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开山辟路、跑前跑后。
贺俭光老家就在这座城里,父母把一幢老房子留给了他,结了婚他搬回去住,那套小单元就归了唐必仁。唐必仁与柳静交往的时间不长,很快也结了。这一对夫妻跟贺俭光他们不同,很安静,从不主动登门。有时候上下楼碰上了,点个头问声好,也就过去了。
但是有一次,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余致素恰好碰到柳静,两人就一起往回走。那天余致素手中提的菜有点多,柳静却仅抓着一包盐。柳静说,我帮着拿一些吧。不等余致素反应,已经将袋子抓过去两个了。余致素说,谢谢谢谢。柳静笑一笑,并不怎么理会,径自往前走。余致素从后面看柳静,终归有点感动。柳静腿很长,每一步都透着股向上的运动感,灵敏而富有节奏,弹性十足。余致素紧走几步,与柳静平行。那一瞬她其实很想看看柳静的脚板,那上面一定凹得很深,凹出优美的弧线吧?当然她忍不住了。
她只是问,哎,你当过运动员吧?
柳静说,是,中学时打过篮球。柳静转过脸瞥一眼,反问道,你也是吧?
余致素笑起,摇头。她个高,一米七二,比柳静还高近半个头,如果反过来让她猜,她肯定也会猜是打篮球的,而不是练体操的。练体操的人必须四肢紧凑身材娇小,这是常识。在俄罗斯的冰美人霍尔金娜出现以前,女运动员超过一米六,还能在这个项目上翻腾成国际顶尖人物的,大约仅有罗马尼亚的科马内奇吧。科马内奇多高?一米六一,而她的所有奇迹都是在这个身高以前创造的,再往上长,不行了,年纪也大了,还发胖,只好退役。
进体操队那天,那个人就让她趴在棕垫上,拿尺子仔细量过了。那个人说,可惜了,你会长得很高挑。其实那时她还是矮小的,甚至比同龄人都矮小几分,但她四肢修长,趴在棕垫上张开双臂,双臂的长度超过了身高,那个人就是据此发出感叹的。也就是说,那个人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看清她身材特点了,很清楚她虽有秉赋,却根本不适合在体操这条道上往下练,却还是让她练了三年多。如果不是发生那个件事,她肯定还会练更久的时间,一直练下去。
她不想说这个话题,但她得回答柳静的问题。她说,我不懂篮球。
柳静应该听出她声调的变化,比刚才晦涩了很多,便不再说话了。两人安静走着,走到楼道口,柳静把手里的购物袋交还余致素时,突然说,你也挺辛苦的。
又说,你们家确实挺特别的。
余致素愣一下。她买这么多菜是因为恰好周丹来了,周丹不住她家,但早上来晚上走,像上班一样,而她作为女主人,得为之备出中午晚上两顿饭菜。薛定兵不可能对外人说出周丹的真实身份,余致素也没说,那么柳静究竟是随口说的还是已经猜出来了?余致素对这事暗暗琢磨了一阵,有时会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的另一个阳台上打量。很少见柳静出现在那里,但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每天都有变化,内衣、短裤、胸罩、棉毛衫、牛仔裤、运动衣等等,不见多么华丽奢侈,却是每一件都挂得工工整整,绝不茍且。
柳静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市一中是重点校,柳静每天早出晚归,她的作息时间与余致素不太一致。是不是很多时候柳静也从自家阳台上往这边眺望过?
后来甜汁上中学时,进的就是市一中,恰好分在柳静班上,不过那时他们都已经离开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搬进办公厅集资房了。唐必仁那时仍是科级,仅拿到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跟余致素不再是邻居,不过都在一个大院里。甜汁读到高一下半学期时,余致素在院子门外碰到柳静。甜汁聪明,但心思没有花在学习上,对名牌的追逐占去了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余致素没有办法,或者说她所有的办法都已经夭折了,不再起任何作用。她相信柳静也很无奈,无奈之余柳静在心底应该还有几分轻蔑与不屑。柳静的老公唐必仁一直蔫蔫的无光无彩,可他们的女儿锦衣小学五年级起,就已经有作文刊登到晚报上了,而风光无限的薛定兵,他的女儿却饭桶至此。所以,甜汁成为柳静学生后,余致素反而不愿与柳静打照面了,能避开的都有意避掉。那天避不掉,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走,走到传达室窄窄的过道上,一抬头,四目相对,只好停下来。
柳老师,我女儿最近学习好一点吗?真是废话,但余致素一下子找不出别的话题。
没有。柳静的回答短促简洁。
那……还得麻烦你多督促她,这样下去,怕是连三本都上不了。
几本跟她什么关系?她又不在国内参加高考。
为什么?轮到余致素惊讶了。甜汁当然要参加高考,无论哪所大学,好歹得考进去再说。许多日子后,余致素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心里都不禁闪过一阵锐痛,像有人拿一把锯,用上所有的劲,在那里猛地划过。如果不是柳静说出来,余致素根本不知道甜汁将要出国。出国的所有手续是薛定兵与甜汁联手办妥的,但他们都不是真正主谋,主谋是周丹,是周丹为甜汁打通了一切通道。而甜汁要去的地方,就是墨尔本。
余致素从来没有在甜汁面前说过周丹任何不是,也从来没有当着甜汁面,跟薛定兵有争端。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是非,不要把无辜者卷进来。但聪明如甜汁,她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端倪吗?她一声声甜蜜地喊周丹姑妈,可是某一瞬不是也会一怔,然后偷偷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过去?又或者薛定兵长久住单位,偶尔回来也仅是独自睡书房,那么早熟的甜汁,怎么可能一点没有窥见父母间的缝隙?想想就不寒而栗,整个办出国留学的过程,甜汁竟那么不动声色,对其他事,她不是同样也可以了然于胸却只言不露?
一直把她当孩子,其实她已经成年。
这件事太严重了,如果它可以像地震一样测出级别的话,其震级至少在七级以上。相比较而言,薛定兵提出离婚,最多不过四五级。余致素那天往家里走时,腿是软的,眼前冒起金星。这一生竟然这么失败,一个薛定兵,一个周丹,她的生活中已经有两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大山,本来甜汁是唯一的安慰,甜汁漂亮,妩媚,夏荷一般清秀可人,跟余致素也一直粘乎亲密。仿佛真的是一件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哩,余致素以为自己是从容在握的,握紧甜汁这张牌,她是她的女儿,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宠大的女儿。不料眨眼间,这个女儿却已经转过身,与薛定兵、周丹成为一个整体。他们协手同心,就在余致素眼皮底下,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次打击。
余致素以为自己会流泪,但那天她站在甜汁面前时,眼睛是干的,眨都不眨一下,一直那么瞪着。最后是甜汁哭了。甜汁所有的解释都浓缩在一个事实上:如果我早说,你肯定不同意。是的,余致素肯定不同意,她不会同意。即使一定要把甜汁往异国送,也绝不应该是澳洲,不该是墨尔本。
甜汁动身那天,薛定兵叫了一部小车送往机场。余致素没有去,她一大早就悄然出门了,去上班。甜汁给她电话,她不接,连手机也关上。晚上回家,薛定兵已经先回来了,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灯也不开。薛定兵说,哪有你这样当母亲的,甜汁今天多伤心啊,一直到进安检门,还在不断回头,她多么希望你会突然出现,送一送她。她有什么错?这一代孩子多少都出去了,甜汁当然也想去。她想去,你不同意她去,这不有矛盾吗?是我吩咐她保密的。她去其他地方我不放心,在墨尔本,丹丹一定会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周到照顾,这不很好?
余致素也坐下,坐到薛定兵对面,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她的整个姿态都像在专注聆听教诲。眼前这位先生,真把她当傻瓜了吗?他以这样的手段,如同地下党似的,隐秘完成一切程序,将她的女儿送到他前妻那里,难道她还得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大唱赞歌?
他不觉得这么做不仅将她人格一把踩到地上,也侮辱她的智商了吗?
余致素站起来,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挺困的,铺天盖地的困,上下眼皮像抹了胶,眨动间不时粘到一起。
关灯躺下时,她打开手机,立即就调成静音。片刻,短信果然就进来了。甜汁在机场时给她发的,说了三句话:妈妈对不起。妈妈别生气。妈妈我爱你。
余致素泪终于下来。她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