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午夜了，可蛮子们反而更加兴奋。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们身体里面那些属于山林属于野兽的本能和习惯完全没有减少。
纵然有着类人的外表，但是却有着如凶兽般的内在。
几块烤熟了的、甚至被稍微烤焦了的囫囵肉食被扔到两个人类小孩面前。
这时这火堆已经黯淡了下来。十九能够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马上就从欢欣愉悦变得低沉了起来。
被饿了这么久之后，他倒是觉得不饿了，可能已经饿过头了吧。
蛮子们围绕着这个火堆肃静地站立着，仍然隐隐以老蛮子为首。
十九和璇儿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幕。
那些蛮子一晚上都懒得虐待他们，除了在路上，甚至在他们来了之后都不曾搭理他们。
蛮子是山林间情绪化的精灵，想开心就自得地跳跃舞蹈，不想开心就像树一般静静站着……这大概才是真正理解自然的生灵吧。
老蛮子一直是满脸严肃，似乎从没有别的表情过。他一直紧紧握住那个粗糙的权杖，现在挥舞起来，做出些奇怪的动作，看得十九眼花缭乱然后，跪伏于地，向火堆礼拜。其他的蛮子，则突然乌拉乌拉地喊了起来，围绕着火堆转起圈儿来奔跑。
他们在跑的那个圆很大，赤着的一双双脚掌在地上渐渐踏起了烟尘。
一圈一圈，一轮又一轮。十九被蛮子的行为给弄迷糊了，不光是他，宋璇儿也是，一脸迷惑地看着这些山里蛮，然后老者的歌声沙哑悲怆地响起——
乌拉乌拉的叫喊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但是蛮子们的脚步没有停，仍在以越来越高的速度将火堆、肉食、老蛮子、韩十九和宋璇儿包在圈子里绕着跑。
然后，他们用同样的声调唱着老蛮子唱的没有意义的同样的歌……当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脚步声烟尘风声喘息声把整个宁静的夜晚给打破了。
十九眯上了眼，空中飘着尘土和蛮子们可怕的汗味。
当那首像是曲子的乐响渐渐舒展开……十九惊讶地跟着，艰难地吐出了半个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句子：“我和你吻别……”
尤其是这句词的曲调十分相似，只是这不是他和小兰唱的那种。
如果这是一首歌，如果真的要按着这意境来给歌词填词的话，恐怕会是“我和你永别……”
除了一句两句节拍略微相似，蛮子暴烈的情感完全倾诉在这里面，不是小儿女的吻别，而是生死的离别啊……
十九没懂小兰为什么听他唱会哭，但是他流泪了，不经意间转头，看到宋璇儿也流泪了。
蛮子却没有泪流。
那些蛮子仍然在重复着沙哑悲怆的、不成文的句子，脚下也在不停地跑着。
一圈又一圈。
一遍又一遍。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上出现了一个七丈左右直径的圆。圆迹深深刻进土地里。除了一些些凌乱的脚印散在圆的外面，大多数蛮子都跑得中规中矩，号哭得肝肠寸断。
然后，一切都停了下来，在场的所有的蛮子，除了头领老蛮子，扯过血食，不论生熟，就这么啃了起来。
吃相难看得犹若野兽进食。其实，二者没什么区别。
这让十九刚刚因为壮观的奔潮和歌唱而对蛮子升起的些微好感就又没有了。
老首领没吃那些族人打来的猎物，而扛十九上山的那个蛮子头领也只是匆匆吃了一点。
他们两个站着，在只剩下零星红色灰烬的完全烧没了的树根边直视对方。
而其他的蛮子则是犹如拼了命一样地吃。
老首领把权杖递给了年轻的强壮头领。年轻蛮子郑重其事地接过，然后在手中端详着除了顶端绑死的宝石之外做工极其粗陋的手杖。
然后他沉默地，将权杖高高举起。
其余的所有蛮子，包括老首领，乌拉一声，停止在做的一切事情，朝着新首领礼拜。
然后，带着食物，如同潮水一般和新首领一起，消没在没有光明、黑暗的林间。
只留下一堆齿印残缺的食物尸体，和一个老得肉都咬不动的老蛮子。它慢慢俯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火堆。
像是等待自己衰老宿命的终结。
现在十九看来那哪里是什么火堆，分明就是一截巨大的枯木。
只是，燃烧到了生命的最后尽头吧。
十九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理解。似乎自己没有被杀死？也没有被活生生烤着吃掉。
那些蛮子就这么走了，当他们是死了的食物吗？
十九看了看还在发呆的宋璇儿。确实，刚才一幕太震撼人心了，简直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和人长得没什么太大区别的人，可是那些人的行为语言生活习惯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只能痴痴呆呆傻傻地看着，当个看客。
而惊心动魄生死相博的邂逅，便只如一场梦罢了吧。
这绝不是做梦！十九拍拍自己的脸蛋，面前就有烤肉……就可以吃！
峰回路转。那些蛮子就这么走了，没有对他俩做任何伤害。十九翻出一只烤的外皮发焦的野兔，拿着给了宋璇儿。
“吃吧……走出去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路……”
宋璇儿对他的野兔有些视若无睹：“谢谢你……我吃不下。”
十九说：“那怎么行？你必须吃点东西，这么晚了，还不知道能够走多远……”顿了顿又说：“但是我们得赶紧走……这个老蛮子看起来就不是善辈。”
宋璇儿被说服了，勉强吃了几口兔肉，生涩无味，而且还难撕下肉来。没有盐，烤出来的肉也就这味道了。
十九也吃了几口，实在是难吃，然而肚子不能空着，蛮子扛着他健步如飞至少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这里，凭他自己要走回去，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去了。
宋璇儿停下来说：“有水吗？我有些口渴……”
十九摇摇头，说我刚刚经过过一个水潭，不远。宋璇儿说：“那我们去那边吧，我不敢呆在这儿了……”
那老蛮子注意到他们两个站起身来打算要走，突然就回过神来，哇哇大叫。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韩十九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戏谑，看到了深深的嘲弄。
那双皱纹围绕的眼睛像是在说，你们无论怎么走，都会死在这山里的。
十九没想到的是，他的骨折了的右脚已经不能够支撑走路，而左脚已经没穿鞋子。他刚一迈步就觉得不对，身子一晃差点倒下，而右脚传来钻心的疼痛又让他脸上写满了痛苦。
看着他这样子，老蛮子嗓子眼里发出诡异的笑声。自从他交出了带有宝石的那个手杖之后，脸上就再也不是冰川一般的严肃了。恐怕，这样子肆无忌惮才是蛮子真正的本性。
宋璇儿惊讶地问十九：“韩韬你怎么了？”
被嘲笑的十九拣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回身朝蛮子砸去，这才反应过来【韩韬】也是自己的名字。他忍着痛说：“抓我的时候蛮子打了我一顿，我右脚骨头好像是断了。”
宋璇儿皱眉说道：“你把鞋脱了让我看下。”看韩十九不太情愿的样子，放缓了语调说：“我跟爹爹学过几年医术了，让我看下说不定知道怎么治。”
韩十九太痛了，这一痛起来，后背后脑手臂肩膀那些挨过打的部位都跟着造反一般地疼痛起来。
他坐在地上把鞋脱了。宋璇儿蹲下身子，有模有样地摆弄起他的右脚脚掌。
“嘶——”十九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璇儿皱皱眉头说：“问题很严重，右脚不能够使力，只能拄着拐走了。”转头在远处翻着地上的枯树枝什么的。
十九还没回过神来，呆呆傻傻地坐在那里。一直到宋璇儿找到了合乎要求的树枝来做拐杖，拿来给他时他才如惊醒了一般，猛地一抖，问道：“这、这是给我的吗？”
宋璇儿像是变了个人，白了他一眼说：“不是给你的难道会是给我的吗？”
似乎因为是在救人，让她很快就在脸上釉起了一层光泽，月光下的脸蛋儿颇为动人。
十九嘿嘿傻笑着用右手拄着拐杖，右脚不点地地尝试着走了几步，说道：“可以了，那我们走吧。”
留下老蛮子仍然凄厉的惨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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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站在附近最高的山顶上。
然而四周静静悄悄安静异常。
找了这么久一无所获，他内心的烦躁终于是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怒吼了一声，双腿发力，双手犹若两柄钢锤，见到什么，就砸什么——
所以怒吼声，肉体沉闷碰撞声，树木枝叶间的刮擦声，重物坠地的响声响彻这个山头。
惊飞宿鸟无数。
良久。
当他平静下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用皮肤略微泛红的手捏了捏吼得发干的喉咙，赤红着的双眼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时。
周围已经是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除了鸟类惊慌地拍打翅膀飞离和他的喘息声之外，这个承接过他的暴怒的山头上，静寂得有些可怕。
韩松又等了一下，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
要是真出了事……他的确如妻子何氏所说，永生永世都不能够原谅自己。
到底……会去哪儿呢？全无踪迹的……
这时。
远处有猛兽低沉吼声。
韩松迟疑了一下，然后确认了一下方向，径直全速赶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