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有些很奇怪的制度,比如说每个州府设了一定数量的“新闻人”,负责国家的政策旨意的宣传解读,导引着民众的舆论方向。
然而建国起于乱世,文凋武盛的武朝,根本拿不出这么多有一定文化基础和政治素养的人才负责讲新闻,开国君主暴毙之后,很多类似这样的政策都只能照猫画虎地进行着。所以一些没有经济来源的说书人、评书先生,在乱世活得苟延残喘之后,为了每个月额定的俸银选择了讲新闻。
在白州负责讲新闻的是个老童生,虽说是老童生但只是说他资格老。并没有说他年龄大。因为私塾读的早,之后年年秀才没考上,不得不无奈当十几年的老童生。
武朝刚一建立就废除了科举制,先帝独创了一套新的知识体系和考核方法。之前的秀才童生都不作数,即使是举人进士都没那么看重。先帝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地和科举制覆盖范围之内的知识分子和伪知识分子对立起来,导致最后大部分武官还要兼任地方长官。整个国家的行政体系十分脆弱。
老童生姓蒋,名贵华。白州梅县县城人士。没考上秀才,却喜欢神神叨叨地念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这几年开始,做包括韩家庄在内的白州乡下一部分的新闻工作,不得不说,评论实事新闻,恰好是这蒋贵华最喜欢的事情,再加上俸禄虽然不高,但是每个月茶水是由各地的新闻社提供,这就去了他的开销的大头。
一些大人小孩就给他起了个诨号,叫“讲鬼话”,意思是不管怎么讲,他都有道理,能把弥天的大谎给扯圆了;再就是很多轶事传说都是这些小孩子们没听说过的,内容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大多数是匪夷所思,就像是鬼话一样。
——比如那已经战死封侯的【宣威伯】曹骁,据讲鬼话所说是生而能言,生下来第一个月就能长高五尺,生气时口如血盆,眼若通铃,声如洪钟;安静的时候则面目清秀,机谋百变。
若是开国皇帝泉下有知会跳起来骂他:“愚蠢!新闻的三个特性是时效性、真实性、公开性!岂能凭空捏造想象!”
可惜的是,讲鬼话所讲的大多数都被人相信,甚至奉为真理。
若是听过他说评书般的新闻的人和旁人争吵起来争辩不过时,被逼的急了会马上说一句一锤定音:“说评书的蒋老爷说的!马王爷就是有三只眼睛!”
别人再说讲鬼话说的是错的的时候,他就会说:“喝!蒋老爷可是朝廷命官!当然是他说了算!”
讲鬼话等人之名,早就传遍整个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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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于小姑娘说:“整整十个庄子那么多的千金小姐都想嫁给宣威伯”,十九虽然只是开玩笑说小兰还不够漂亮,但是却实在是记在心里的。
回家后。他试探着问韩松:“爹,你说宣威伯真地抱过我吗?在我小时候?”
韩松正在屋里磨菜刀。
铿锵有力。
在他背后,窗户里投进一道光束来。空气中的灰尘很少,但是在光束下纤毫可见。
十九不敢一直盯着父亲看,便一边瞟着那光束,一边等着消息的验证。
他头也不抬地说:“是啊,你刚出生他就抱过你的。只是现在整个白州都是他的封邑了,现在我见他也得喊一句侯爷,哈哈。”
说到这,磨刀声戛然而止。韩松抬起头来,直视着儿子,问:“你是不是觉得宣威伯战功赫赫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不可能抱过你了?”
韩十九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他是很相信父亲说的话的,但是就他所知道的宣威伯是高高在上的英勇武将,护卫疆土,杀退匈奴。虽然他在和小伙伴们玩耍的时候会主动扮演“坏”的匈奴一方,但是对于自己国家的英雄的崇拜是不会输于同龄人的。
“是啊……我只是个乡下小孩,而且宣威伯厮杀在西北,白州却在东南。中间隔了那么那么远……要走好几年才能走完的吧?”
十九说着比划起来,右手食指在光线中划出一条线,从左上划拉到右下。
韩松干脆放下手中的磨刀石和菜刀,这时菜刀的刃口又变得锋锐如初。他弯下腰看着儿子,摸着十九的头和额角一小块淤痕说道:
“你又和小伙伴们打架、吹嘘了?宣威伯真的抱过你,这就是事实。而且其实他那小子还蛮喜欢你的。”
十九的眼睛里这一瞬间亮起吃到糖一般的幸福光芒,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别以为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孩,我教你认了那么多字,看了那么多书,学了那么多道理,你早就不是韩七他们那样子的了。你以后的机会比他们多得多,机遇也是。
“但是你还得继续坚持下去。不可懈怠。”
“还有我希望啊,”韩松嘴角漏出些温暖的笑意,却没有平时示人时的那种冷酷:“以后不是你跟别人吹嘘说你是什么【踏雪无痕大侠】的儿子。而是我被别人认出是【韩韬韩十九】的爹。那时候说不定,你小子的名头比堂堂【宣威伯】的还响亮些呢!”
夕阳西偏,橙色的辉光从窗户斜着透过来,擦过韩松的肩背打在韩十九的面上,虽然父亲温暖的手遮住了射到眼睛里的大半部分光线。可是十九仰头在逆光下看父亲的脸仍然有些模模糊糊,于是也就少了很多平时的严肃威严。感觉得到眼前强大朝夕相伴的男人今日不同寻常的温和,他这才敢很认真地咧嘴笑了,虎牙亮晶晶的,像刚打磨过的菜刀。
“会有那样一天的,爹。”
在十九转身走出去回房间看他的书的时候,韩松把那把菜刀重新拿起,放在阳光中打量一番后,满意地点点头:“你以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难了吗?——便是当今皇上那小子,也得喊我一声叔,小骁抱过你你就高兴成这样啦?要真哪天和天子把酒言欢,不知道你这小子会不会上天呢。”
十九不知道他爹嘀咕着啥,净手之后,他正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整整齐齐的一个个方块,他是在练字。
练了两三页,何氏来喊他:“我的十九少爷,去吃饭了。”
十九便收好毛笔挂起,桌上的纸张也放得很整齐。用镇纸压好,放在桌子的左上角放好,再把桌椅摆好,才走出了房门。
窗户缝里有风渗进来,吹起纸张的一角。
每张纸上面都写满了刚学到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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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鬼话觉得今天肯定是出门没看日历。
居然有人拦着他要求讲“新闻”。问的是宣威伯什么时候能够来白州。好歹也是他的封邑,而且人民全都敬仰他那血战两个时辰的风采,越传越神,州城内多少闺中小姐但求一见,可惜山高水远,不能传思念。
本来嘛,这种议论性的问题,他就喜欢讲;不仅喜欢讲,还喜欢讲很久。可是刚刚从茶馆回来,口舌疲劳,而又是站在路边戴着斗笠像是老农一般的人想和他谈话,实在有辱斯文。
他便求个饶,想明日再说:“老丈不若明日去吉祥茶馆,我每日午后在那讲两个多时辰。明日可以加讲一场宣威伯何时荣归故里……”
那老人伸出指节粗大的手握住他拱手的手,沉声说道:“现在不能说吗?”
讲鬼话马上就讨饶:“哎哎轻点轻点……我是真不知道啊。”
老人奇怪地问道:“我听人在酒楼争吵说你蒋大先生前知三千年古人,后知五百年来者,就来问问你。你真不知道?”
蒋贵华冷汗都下来了,这老农的手像是钢剪铁钳一般:“我……朝廷让说啥就说啥,朝廷说能说我才知道,朝廷说不能说我就不能知道啊……疼疼疼,你松手啊,啊,十年之内宣威伯都不能回来,不能回来!回不来啦!他得在边疆那儿守着呢!”
这老人皱了皱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撤手道:“妈的晦气,说是个先生,居然又碰着个骗子。”背过身就走。
这时讲鬼话才捏着手腕看向老人的背影。老人走得很快,身子骨一看就很硬朗。他背着一个书箱,有一把伞柄斜着透出来。歪斜着指向天空。
讲鬼话摇了摇头,这白州本来就奇人辈出,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农的人会几手武功很正常。而且他讲鬼话一个破落书生,除了在曾经看书备考之后的动嘴皮子讲新闻之外,哪里有机会练武,自然也就没什么抵抗能力。拿捏他也只是恐怕力气大点就好了。
想到这里讲鬼话也就没什么太大顾忌,冲那老人喊:“明日下午未时,吉祥茶馆呐!”
老人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往前走。他身子骨好,肯定不是耳背。
讲鬼话觉得有种莫名的挫败感。他好好地拍打了一会儿自己的衣服上不存在的灰迹,自言自语地嘀咕道:“本官才不是骗子……新闻是皇上要讲的。”
朝北面的天空拱拱手,便继续往家里走去。
“至于韩皇叔嘛,也是皇上要本官监视的。”他极小声地说道,没人听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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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皇上,他现在正在发愁。
他面前的折子上面写着:“……各郡各州城,多出游侠儿……无视朝廷法理,号称行侠仗义,常勒索要挟大户人家。屡令不绝之余……今护国候后人伤人致死……强出头……”
他只是个虚岁十五、握权才两年的君王,虽然天下权柄正在手中,可毕竟懂的太少,经历的太少。犹豫了片刻他说:“传王海进来,朕有事问他。”
底下伺候的小李子马上就恭恭敬敬地出去了。上次把棍子记下来没打之后,最近小李子表现格外恭谨,让他心里隐隐的怀疑稍微淡了点。
王海很快就来了。
毕竟他此时仍然是君王在内的倚仗。
皇上便问他,这类游侠儿之事,先帝是怎么处理的。
王海说,先帝处理得很简单;就把杀人的拿去偿命,抢钱的抓来还钱。
皇上就苦笑,他越来越觉得父皇做的事情太随意,不考虑后果只是着手眼前。比如这护国候府的事,错综复杂,如何处理?
武朝以武立国,军中多是招募来的英雄好汉,可是先帝偏偏手腕通天,把他们都拿捏在一起,编制成军,专门用来执行机密任务,压制武朝土地上,那些不肯低头投效的自称侠义之辈的人。
可是那些好汉,这八年以来,在西北和东面海上,损失地太多了。
“皇上,南面的边军也可以调动。那就不怕那些街头混混闹事了。”
皇上摇摇头说:“游侠以武犯禁,迟早会栽在武道上。至于边军……西北那边骁字营大战一场怕是人数减了不知道多少。朕打算……让小虎陪着包相去下面看看,让他审这个案子,顺便提举些精兵强将去西北。”
王海躬腰道:“圣上英明。”
皇帝下了决心,挥毫手书着新的一条旨意。
“朕的宣威伯啊,可莫要负了朕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