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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
Licence:潇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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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岩这个不大不小的山城坐落在福建的西部,说好听点是内陆临海城市,可阴霾似乎跟这里没有半点瓜葛,稍显害羞的台风还没来得及崭露头角,就已经在厦门那偃旗息鼓了。都说这里是革命老区,河洛人的祖居,可那股坚强刚毅的性格却也随着祖先的骨灰抛洒在风尘之中,偶尔酒过三巡的混混闻到了那片历史遗留下来的美誉,兴许会随着上头的酒劲发疯似得刚毅一把,待到清醒后远没有流传那般的坚强,反倒有些被强奸的屈辱。
在这待习惯的居民有种独特的安逸,仿佛生老病死都写在了脸上,令旁人很容易就能读出他们的情感,当然情感的变迁也会随着地势的蔓延而改变。这里傍山而居,四面环山的美景会让人错以为是愚公的杰作,然而欣赏太久,就没了感觉。在外人看来这里倒是不错的养生之地,面朝高山春暖花开,可对于土生土长的人来说不过是层峦叠嶂的茂林而已。就连出趟远门想看看他乡的美景,都得绕过千回百转的山路。自驾游的更惨,开了三天都还被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的自然环境给困住,如若碰到初来乍到的司机,刚开进龙岩市说不定身上还弥漫着泥土的气息。
丰富的矿产还给当地居民们带来额外的收入,你今天看一群农民穿的惨绝人寰,说不定明天就因为挖到煤洞转眼成了暴发户。当地一家矿业前些年碰巧收入不济,一群领导去饭馆开荤都拿股份付账,那时候传言一股低至几毛,吃顿体面点的就丢个十几万股给老板。后来搞的附近的大小饭店全都是矿业股东,大家揣着一堆垃圾股左右为难,丢掉觉得可惜,卖掉觉得不值。再后来****都带股份去的,小姐只懂安抚他人裆下的紧急情况,却对当下经济发展置若罔闻,觉得陪人睡一次就能成为股东那定是划得来的买卖。直到最后,老百姓们手中的股份多的跟冥币一样时,众人才幡然醒悟,可见愚昧总是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体现出来的。
丰富的矿质随着年代的久远都渗进了水里,大伙儿喝惯了家乡的水,都不愿意喝别地的酒。于是结石就成了大部分人的通病,那段时间医学不发达,得个结石跟患上癌症差不多,大家一听说要开刀,吓得以为得了不治之症,取出几个拇指大的石头,愣是回忆不起来自己曾几何时吃过这玩意儿。平常大伙散步遇见熟人都喊:这么巧!?吃了没?可在医院碰上个亲戚能激动的以泪洗面:这么巧!又结石啊!?
伴随着结石的突发,那家矿业也因挖到金山而死灰复燃,股价又恢复了往日的雄风。老百姓们跟着得道的企业一起升了天,那些擦屁股都嫌脏的股价契约,现在却成了通往未来衣食无忧的桥梁,连带着当年的小姐也摇身变成老板娘。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潇筱叶的母亲便在这样的环境下把他给憋了出来。
那天正巧叶母临盆,一家人如临大敌,赶忙给送进医院。不料叶母腰疼不已,妇科看完看外科,外科不行又转内科,叶父大喜之日遇上肾结石,刚想自己快当爹了,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转眼就传来噩耗,悲喜交加,脸上似笑非笑,搞的路过的护士差点把他送到精神科。
正当医生们讨论应该先做哪个手术时,叶母喊疼,几个权威连忙嘘寒问暖,叶母的疼痛来得太快,前后夹击,让她一时分辨不出哪里更严重,可为了顾全大局,她主动要求先把孩子给生下来。腹中的筱叶兴许听到,马上放缓了进攻的脚步,后头的结石大军不乐意了,加大疼痛的力度让叶母险些昏死过去。
叶父在手术室门外听的心如刀绞,热锅上的蚂蚁都没他着急,恨不得踹开医生自己主刀。最后还是老婆扛下重担,产下七斤六两的胖小子,实打实的抱在老公手上。此时身为人父的他就差没给自己儿子跪下,看着那襁褓未消的血淋淋脸蛋直问旁人:你看,像我吗?
又过了几个小时,医生托着疲惫的身子完成了使命,叶父看见母子健全,想来这辈子不过如此,开心的笑了起来。
筱叶刚上小学那会,还没从幼儿园的野性中变回人样,虽然长着一副惹人怜爱的嘴脸,可内心却包裹着陈世美一般的心肠。往往老师刚想一顿臭骂,发达的泪腺就如大坝开闸放洪一发不可收拾,叶母看见归家的儿子眼睛哭肿成那样,还以为是贪玩捅破了马蜂窝。校内的同学也不敢轻易招惹他,筱叶的脑皮层灵敏的跟个报警器似得,一次女生问他借橡皮,话音刚落哭声便接踵而至,那女生心脏跟松籽一样大,受不了高分贝的噪音,两人索性一起哭,一高一低和声似乎还挺不错。老师无奈,只能告诉叶父,没曾想自从儿子降临那刻起,老天就赐给他搓麻的本领,从此大小牌局无暇接应。老师告状恰巧在赌桌关键时刻,话不逢时,叶父一个四暗刻把儿子的未来忘得彻底,回去看见罪人非但不加责骂,还打赏了零花钱,搞的筱叶更加肆无忌惮,像花果山的疯猴子跟了个靠谱的大哥。叶母看不过去,把老大的赌给禁了,这无明业火不巧殃及无辜,那晚哭啼的筱叶撞上枪口,一个巴掌过来不仅脑袋发懵,连哭的本领都忘了。叶母经历生产的痛苦,第一次看见自己骨肉遭此非难,替儿子还了一巴掌,老子当着儿子的面挨了娘子耳光,颜面荡然无存,苦于家中母仪天下,不能随便还手,只能将无妄之灾再次撒在筱叶的脸上。
这场闹剧终以叶父投降收场,至此儿子的知识教育产权转由老婆代理。叶母管教儿子非常严苛,生怕哪天一个错失酿成大祸,可自己却没有岳飞他娘的狠心在筱叶背后刺字,索性天天拴在家里当狗养。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头狗的思维发展远比母亲想的要快,成长的枷锁已经不能栓住那颗骚动的心灵。叶母只能学当年老公追求自己的手段,采取收放自如的战术,总结出了努力学习认真玩这个真谛。
筱叶在这种威逼下叫苦连天,只可惜青春期迟迟不来,心中的叛逆心理不能顺理成章的平反,只好乖乖上课,可惜学校的上学时间永远都那么早,下课却像是度日如年。每次还没放学,自己那股子野劲已经荡漾到九霄云外去了,可为师者传道授业,碰上讨厌的数学老头子,讲两句话能喘半天,估计等到明早鸡叫才能放学回家,幸好数学老师有自知之明,担心自己讲到一半为校捐躯,太不划算,只能拖个十几分钟草草了事。
至于周末,则是他难得清闲的时光,起初叶母没能给儿子找到人生规划,只好像养一株野草那样放任自由。后来听闻书法陶冶情操,给筱叶整了个书法班,没学几次又觉得珠算锻炼脑力,马上让儿子改行。筱叶就像个杂家,什么都会一点却一无是处,跟着老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起奔波风尘。后来跳槽拉小提琴,这算是比较持久的兴趣了,可练了一年叶母觉得不对劲,看儿子头歪着直不起来,才知道是经常夹着小提琴的缘故,赶忙下令禁止这项不健康的爱好。叶父看不惯儿子今天是鸡明天是鸭,想自己不能搓麻闲着无聊,自告奋勇教起了古诗词。
叶父自称文人,不过是在赌桌外,一旦触碰麻将,文人立马变衰人,可他坚信实力胜过运气,但同样忽略了智商强于实力的真理,往往好牌在他手里就成了屁胡,这也是叶母不让他继续坚持爱好的原因,因为爱好都变成了哀嚎。
叶父自认学识无数,外人一看肚量就深知当宰相的料,可惜面对儿子无从下手。其实学识在自我修养方面等同于放屁,放屁的人总是感觉自我良好,可闻者无不深恶痛绝。筱叶对诗词的抵触心态仿佛刚入行的妓女,见到五言律诗像是撞见了嫖客,死活不让历史的长处来弥补自身的缺陷。可苦于资本主义的压迫,只能在严父的教导下交出处子之身,起先还有些反抗的他只能向老鸨的上级反应,没想到严父且凶,历母更残,筱叶心中痛骂错上贼船,现在驶入大洋中央,连跳水求生的机会都失去了,只好安于现状任人鱼肉。
叶父在挑选诗词上也下了番苦心,酒肉穿肠的诗人从品行上看就不太适合作为榜样,不然以后儿子效仿起来,做什么事先喝瓶二锅头就不好办了。所以李白第一个死在海选的枪口下,刘伶虽然诗性豪放,可惜一瓶杜康让他醉了三年,也被排除在外,贺知章跟李白一路货色,为了喝酒把金龟都卖了。后来枪毙半天,觉得陶渊明淳朴厚实,刚想让筱叶研习,没想到翻阅史料才知道这货也是酒痴,估计把五斗米换成五瓶酒他就给对方跪下了,叶父庆幸自己发现的早,险些放过坏人。
男的不靠谱,叶父把目光转向女诗人,第一个想起李清照,可惜她一女子忧天下之大事,自己帮不上忙也喜欢喝两口。叶父思绪到此就像被哪个混蛋剪断一样,后来才知自己的学识果真不学无术,能记起来的就这么几个像模像样的,却都沾染酗酒的陋习,后来干脆狠心做了回史学家,把那些文豪的兴趣爱好给杜撰一遍。这一改也挺好的,筱叶听父亲讲着李白热爱生活思想积极品行端正,可怜李白泉下有知自己一生娶了三个老婆也能被称为品行端正,叶父还特此强调李白一生不沾酒水,说完心有余悸的想万一被酒仙听到了会不会恨死自己,可眼下育儿成才比什么都重要,修改他人的兴趣爱好又不会被雷劈死。
筱叶就在这种优良的环境下熟记了上百首诗词,只可惜年幼无知,尚还不能体会其中含义。一日问父亲《醉花阴》中“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意义,叶父只知其一,被尴尬的二住了,为求脱困只能告诉儿子此句平庸无比,理解了也没用。人家赵明诚闭关三日憋出五十首词也不及妻子这旷世弥留的三句千金,如今却被后人形容的一文不值,想来也真是慧眼识真金,狗眼辨大粪。
关于潇筱叶的童年,他只记得小学在这样饱受压迫的情况下勉强存活了下来,以小聪明充当佐料,让考试成绩这道主菜看上去还是比较可口的。夫妻看见儿子是块材料,也就放松了警惕,两人因为造人生人育人花费太多时间,决定趁现在去复活青春,便把宝贝交给筱叶的外公外婆,两人飞到上海共度春宵去。
没了饲养员,这头猛虎被放回山里,外公外婆脆弱的身子骨经不起他的折腾,加上重男轻女的陋习,两位老人天天跟供菩萨一样宠溺着孙子,要什么给买什么,条件应允的话,天上的月亮也得轰下来给他当球踢。这么一来,苦心经营的育儿理念被轻易瓦解,筱叶开始不做功课,每天回家先把动画片看了,然后跟小伙伴出去玩耍,势必要让失去的几年光阴给迅速抢回来。
等到夫妻踏上归途的飞机,筱叶已经能够熟练的在游戏机厅来去自如,这老板也是信手拈来,取个名叫欢乐游戏厅,到此一游的孩子全都开开心心。筱叶自身行骗的功力堪称一流,今日说学校要交兴趣班的钱,明日谎称哪里变成重灾区,必须投入资金安抚灾民。外婆没见过世面,不知道祖国山河如此多灾多难,权当是日行一善,后来养成习惯,看见孙子就问今天哪里地震山洪。
叶母想给儿子个惊喜,悄然归家,正巧撞见爱子拿瓶可乐在游戏机厅里享福,当时筱叶的精神非常集中,两手控制赵云在长坂坡上厮杀,丝毫觉察不到腹背受敌,只是感到耳朵一阵生疼,身心却还在游戏屏幕上,可惜那赵云似乎也被抓了痛处,一个不小心给打死了,筱叶这才气呼呼的回头看去,母亲脸上绽放的笑容是他这辈子都不曾忘记的甜美,随后一个巴掌将大人们善于伪装的颜面扯破,筱叶半边面颊发出红色警报,连带着许久没有活动的泪腺,变成了欢乐游戏机厅里最不欢乐的那个孩子。
叶母拖着儿子的小手,一声不吭的走在路上,脸上忧愁的像是死了老公,筱叶一气同支,哭红的双眼一看就死了爹,两人就这样悲怆的走着,直到叶父的出现,才捅破自己归西的谣传。到家后,三人默契的成了哑巴,直到饭后,叶父想问问儿子这段时间有无温习诗词,便让筱叶背诵《石壕吏》。筱叶此时无心恋战,更何况疯玩几个月,绝句律诗都快分不清,再加上杜甫当年写这首诗更是趋于失望。两人的失望加起来差点没让叶父绝望,看见儿子支支吾吾忘得一干二净,便走出阳台抽烟去了。叶母跟老公的美妙旅行也被这不孝子打破,心情好似摔坏的镜子,也懒得捡起来修补,家务做到一半操起根棍子便往筱叶身上打过去。
叶父听见清脆的声响,赶忙回头张望,此时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他冲过来护住筱叶的时候,那稚嫩的小手已经被鞭笞了十几下。叶母不打骨肉的信念此时被愤怒冲破,可见到儿子低头的模样,感觉自己的愤怒很无知,便放下武器死死的搂住受害者。筱叶倒好,刚才被打的死去活来,现在被搂的差点断气,只能颤抖的举起尚还疼痛的双手,抱住爸爸妈妈。
三人像是被麻绳捆在一起,紧的就像块石头一样。
至于那晚,筱叶印象中说的唯一一句话,让夫妻激动的热泪盈眶。
“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不让你们失望。”
这也是潇筱叶的童年生涯中唯一记住的一句话。
后来筱叶真的改掉陋习,临近六年级的时候还当上了升旗手,那种优越的自豪感也让家里跟着沾光,母亲恨不得在自己袖口缝上“升旗手他妈”的字样以示光荣。
小学毕业那年,恰巧碰上教育部门安排的抓阄选初中,叶父凭借赌桌上过人的霉运,在这关键的时刻雄起了一把,当他抓出鲜红色的乒乓球后,潇筱叶知道,再过两个月,他就要进入全市最好的初中去,脸上浮现出的表情,也许只有在多年以后遇见她才会再次出现过……
那个暑假是潇筱叶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他可以放肆的睡到大中午,然后慵懒的起床吃个饭,看完动画片后精神抖擞的模仿里面的情节加以意淫。一开始流行《宠物小精灵》,他做梦都想有只皮卡丘站在自己肩上,可惜此物只因天上有,他物色了很多动物都不能达到最佳功效,痴迷到翻阅老爹的古籍《山海经》看看有没有能够放电的耗子。有时候事情都随着两极分化的走势偏向极端,叶母平日希望儿子呆在家里好好学习,现在小学毕业又想让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筱叶的生活习惯被定性为穴居,本以为很难在短时间改变,没想到由于忍受不了母亲的紧箍咒,很快就被迫离家。但兜里孔方兄空空如也,去不了附近的游戏机厅,想来自己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只好混迹书店。
这小城市惟一一家大型书店聚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说是志同,因为大家都善阅读,道合是缘于这里能够免费蹭书看,大家目标一致。可难免会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看散文的瞧不起看言情的,看诗歌的瞧不起看散文的,看历史的瞧不起看诗歌的,还是看漫画的最嚣张,全都看不起。
筱叶初来乍到,就好像刚入狱的囚犯,遭到大家冷眼的唾视,以为是跟自己抢地盘的,他也小心观察周边地形,以免错跟了无党派人士被嫌弃。没曾想小说区占据了半壁江山,那片江山下更是人满为患,站着看书都成问题,更有甚者干脆躺在地上,充当起路障的作用,筱叶唯恐从他身上跨过去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赶忙转战其他地方。诗歌区明显不受欢迎,唯一几位诗友都戴着厚重的镜片埋头钻研,不知道的以为退化到用鼻子嗅出作者的情感。而不着边际的古文读物,已经跟人类没有了瓜葛,那里的《史记》崭新的就像司马迁的处男之身,让人惧怕的还没翻看就退避三舍,隔壁邻居李延年空有一顾倾人城的佳作,却没有在度倾人国的魅力,俩太监的史料摆在一块,着实让他没有触碰的勇气。
筱叶只好在科普读物那捧着本《数独宝典》自娱自乐,可惜自身脑容量不够大,八十一个方框多的差点让自己陷进去,却又不想让旁人耻笑,冥思苦想一个多小时,勉强快解完最简单的一题,只差几个空格。思来想去不对劲,中间的二和八放哪都格格不入,只能外表故作沉静,实则内心五味杂陈恨不得把书给撕烂,最后实在拧不过“二”的调皮,胡乱给找了个方框,结果一步填错满盘皆二,气的他赶忙把书本塞回去。
后来筱叶在这地方呆久了,掌握窍门,每天早起占据有利地形,中午回家吃完饭再飞奔过来,整个暑假不仅读完了王小波王朔周树人周作人邓拓等文豪的杰作,还练就了长跑的本领。自己想想也会偷笑,以后跟父亲对骂可以时不时扯几句名言,被母亲追打更能行千里而气不喘。
这样的单纯一直持续到开学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