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西风,夕阳西下……
一溜扬尘,翻落的马蹄,把大地敲得咚咚直响。
一辆马车,将一长串反捆着系在皮绳上的妇女,从山坡下拖了上来。她们一脸土一脸的泪,一身伤一身的血,蓬头垢面,敞衣露怀。我夹在中间,不断地期待着某种奇迹从天而降。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一个北方汉子坐在车辕上,搂着一杆长鞭似吟又象是在随性而唱。
几个懒洋洋的清兵,从我们的马车上跳下来,每人提着一根皮鞭,劈头盖脸地抽打着我们的前胸和后背。
马挣了挣缰绳,扬蹄翻飞。立即就把我们拖翻摔到了地上。我脚下一拌,右肩被人一推,滚到了路边的烂泥之中。狼狈的模样,立即引得那帮兵丁发出了淫邪的笑声……
“俏美人,现在才想起去抓屎糊脸,是不是有点晚了!”
“呸!”驾车的汉子啐了一口唾沫,用力收住了马缰。耐心地等着我们帮扶着,重新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躯体。
刚从云层中闪出半边脸,月亮立即就退了回去,率性让黑暗裹紧大地。
“俏美人,哥哥我……”
突然,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喉咙。
“嗖!嗖!嗖!”从荒草丛中飞出的箭羽,插在兵丁们的咽喉上摇动着……
一个黑衣人,提着一把深红色的大弓,纵身跃来。他夺过马缰,重新控制住了狂奔的马车。
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黑衣青年,用刀割断我们身上的绳索,将我们一一扶上了马车。
最后,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英俊的脸上一双浓眉大眼,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慨……
江南的农舍,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几点竹丛别有韵致,屋后一道清凌凌的小河一直通到芦苇深处。
“三叔,你再辛苦一趟吧,你用船送送她们,看看她们能去什么地方?”
黑衣青年让她们洗了洗脸,换上了村姑农妇的便装,然后将一盘钱币分给了她们。这时,大家仿佛才回过神来。推辞的、笑纳的、跪谢的和哭泣的,把黑衣青年弄得满头大汗……砰砰乱跳的心,使我说不出话来……如果,他是一个汪洋大盗,反倒省去了我的各种苦恼。
“还不快去?都在船上等你了!”
黑衣青年不解地望着我,有些尴尬地搓着自己的手。佩在腰间的一把压花皮鞘上,飘着鲜艳的剑穗。
“就让我跟着你吧,淘菜洗衣做什么都行!我没有亲人了,实在无处可去。”
“不行,这里不能久留,我还有急事要去处理!”
急迫中,我跪下来,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能再听他讲话,也不能让他掀开我策马而去。
“你救我做什么?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有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横过。心一横,所有的恐惧竟然都不见了……
“哭!哭!哭有用吗?不是看你是一个小妹妹,不用喊我也会杀了你!”
三叔的船不见了踪影,我收回目光擦干泪,立即破涕而笑。如果你足够善良,你就拿我没有办法。
“你要我笑,那就笑嘛!都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你不会再来杀我吧?我不会给你添加任何麻烦!”
看了看我得意的样子,他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跟着我笑了。
“大哥哥,我好冷呵,你抱抱我吧!”
没等他同意,我就把身子钻进了他的怀里。
“你是北方人吧?我该怎样称呼你呢?”
“你叫我怀玉吧,如果不喜欢叫我阿猫阿狗也行!哥哥,我怎么叫你呢?”
“我姓夏,夏朝的夏。夏朝你知道吗?”看我点了点头,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容。“单名复,复仇的复。母亲唤我端儿,你叫我端哥哥就行了!”
“那好吧,快抱我上马呀,我们先去忙你的急事!”
端哥哥吹灭灯,抱着我翻上马,奔驰在一轮皎洁的月光之下。
没过多久,我就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我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摇篮,又仿佛回到了英姐的身边。
我不知道端哥哥要把我带到哪里?就象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
几天前,跟随英姐到了松江陈府。从英姐被害,到我在途中遇救,一切宛如梦中。没想到,端哥哥又把我带回了松江……
又见陈府,残火犹存,余烟如织。四周没有人,只有结着血痂的躯体横斜着,既不屈又无奈……
“老师,弟子来迟了!”
端哥哥翻下马,踉跄几步仆倒在地……我听见他嚎啕的哭声,心里既酸楚又不是滋味。我看到英姐就蹲在门边,右手的剑支在一个清兵的胸下。
“夏公子,你们快走,这里有狗!”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道雄厚的声音!
“老前辈,你也来了?弟子这就走,弟子这就走……”
端哥哥四叩其头,然后慢慢地抱拳而退。
忽然,四周火光一片,一把把火炬象一条游龙打了过来。
“当、当、当……”疾劲的飞镖打在钢刀上,火星四溅。
“跟我来!”
一个黑衣老者抱起我跳过院墙,纵身跃上了黑森森的屋脊。端哥哥身轻似燕紧跟其后,我更喜欢他反身弯弓搭箭的样子。
城垛之外,点点星光,幽远而神秘。夜幕深处,声声招魂,苍老而悲戚。断断续续的风又湿又凉……这是从冥界里吹来的风么?那边的生活也是这样地漂泊不定?我们沿着溜索滑下了城墙,两匹又高又大的马跑了过来,将脖子蹭向了身影矫健的老者。
清浅的护城河不宽但很美,伸向河心的石礅被捣衣人磨圆了棱角。
显然,这里的护城河不属于战争,而属于生活。它的韵致,就象一树垂柳,一首婉约的词。
两匹马腾空而起,钻进了重重夜幕和无边无际的原野……
骨肉不存真豪杰,诗剑飘香亦英雄。
带我们离城的老人叫瞿爷,是端哥哥由衷敬佩的长辈,也是陈子龙的挚友。
夜已深,笼罩在烟雨中的江南,在我的眼中生动起来。小桥外,两三户人家在竹丛中,守着最后一点忽闪的灯光。我们翻下马,侧身闪进了一个孤另另的草棚。这是当地百姓,用来守秋的三角棚,里面除了一抱潮湿的稻草,还有一簇一簇的野生蘑菇。
一阵紧过一阵的马蹄,越来越近……尾随而来的清兵从四面围了上来。
“小妹妹,你就呆在这儿不动,我们去去就来接你!”
瞿爷和端哥哥说完就冲了出去,我听见他们骑上马急奔而去……
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摄住了我的心,我看到成千的火团和光点围着他们越移越远。
“给我出来!”一支大手扣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一拖。一具死尸拌住我的脚,使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那人借势就将我的身体拉到胸前,而我的手却被扭到了身后……
雪白的马,在门外扬起前腿立了起来,跳下三个一身皂衣的武士。
“把她绑了,我们回府!”为首的武士,目光冷峻,象锋利的刀。
不管我怎样挣扎,他们很快就把我反捆了起来。
整个身体反张着,两手两脚被一根粗麻绳,从身后收在了一起。
一个提剑的武士,牵开一个麻袋把我装了进去,然后甩到了马背上。
我透过一个小孔,看到守秋的三角棚,这时已经窜起的浓烟,化为了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