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鬼子——以飘零为归宿
午夜时分，接到远方噩耗：鬼子喝农药自杀，抢救无效身亡。
当第四根烟湮灭，拉萨的冷风呼啸，碾落一地往事。
去年冬天，我从墨脱支教回到拉萨，住在老暮野。很多个夜晚，鬼子和小小白拿碗来喝二锅头，每次都是鬼子先醉倒在沙发上。鬼子的脸上有泪，在拉萨的寒夜里颤抖。我想念那时候我们一起做饭，鬼子教我做的第一道菜，就是番茄炒蛋。我天生怕火，当火从锅里蹿出来的时候，我吓得连碗带蛋，一起丢下锅。鬼子在一旁，大笑不已。那段时间，我充当大厨鬼子的墩子，总在厨房里折腾。在鬼子的调教下，我的番茄炒蛋，已经提高了一个档次。当时住在暮野的驴友们，因每天吃番茄炒蛋，怨声载道。
鬼子知道我爱吃新疆的核桃，为此我的牙齿还咬掉了一颗。他知道我那时忙于写作，便买了一袋，还帮我全部去壳。后来，我搬到八廓街的酒店住，鬼子每次见到我都会说，野生想吃什么，随时给我电话，我立马给你做。最让我感到温馨的一句话是：“只要有我在，暮野就是你的家，随时回来。”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东北人，外表是经过沥火的钢铁。但某一天，他与叶子相爱。那段时间，我才明白什么叫百炼钢亦化为绕指柔。恋爱所迸发出的缠绵气息，凝结在去年冬天的拉萨。现在想想，鬼子把最温柔的笑容，都留在去年冬天。“醉笑陪君千万场，不诉离殇”。最终，我们还是欠鬼子一场不醉不归，饮的是来世今生。
生命如此脆弱，命若琴弦。生是偶然，死亡是必然。生活让人沉迷其中，而忽视了死亡的钟声从来没有提前打招呼。世事万般纷繁复杂，常感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无慰藉。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人生之须臾，倏然而已。常常在想，若2012真的到来，那么，世间所有的恩怨离愁，爱恨情仇，会不会得以消融。而那些彼此迟疑在门后的人们，会不会奔赴相聚，相爱，不再相离。
我们都是一群以飘零为归宿的人今夜，且以一杯苦酒
饮尽半生颠簸流离
但愿
天堂不远，而鬼子常在。
愿常年分别的，偶然相聚。
2011年1月16日
嵇翔，永远在路上热泪盈眶
多年来，嵇翔做电影、做音乐，到处流浪，写了不少让人听了泪流满面的歌。他三度来西藏，揣着一张皱巴巴的火车票。第一次为了圆梦，第二次为了在路上，第三次为了一个音乐的梦想。他一无所有，除了一望无际的远方，还有醉酒后交换而来的梦想。
圆梦西藏，做一个乡村音乐老师
2010年10月，嵇翔第一次抵达西藏。在此之前，嵇翔在北京做过电影和音乐，自己写了不少在路上的民谣。 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做一位乡村音乐老师。可命运弄人，他走了影视之路，与教师梦错身。
因缘巧合，他从北京出发，背着一把木吉他，千里迢迢来到西藏林芝县百巴镇中心小学支教。他负责一年级到六年级的音乐课程。“守着世间最美的尼洋河，在莲花盛开的地方，带着一群孩子，每日弹琴歌唱，读书晒太阳。我从现代化工业文明的世界走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异域。这里没有太多现代工业文明的痕迹，我不是抵达远方，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回归故乡。这种故乡的概念，并非是出生的地方，这里的故乡，是有我们失落的情感和质朴人情味的地方。人与人之间，连一个笑容，都像高原阳光那样无微不至。”嵇翔打开一瓶拉萨酒，含着几分醉意，说起他支教的时候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感人肺腑的故事。
2010年冬天的一个不眠夜，寒风呼啸，嵇翔躺在硬生生的床板上阅读。待眼睛困倦，拿着面盆出去打水洗脸。当他打开门的一瞬间，看到一个小女孩正趴在他的宿舍门口写字。嵇翔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小女孩说宿舍晚上10点就关门了，她的功课做得不好，她想多做几遍。原来，小女孩趴在嵇翔宿舍门口，是为了借取门壁之光来学习。这不禁让人想起，西汉时期的匡衡凿壁偷光，晋朝的车胤囊萤夜读。嵇翔将小女孩带进宿舍，陪伴她学习。从那以后，这个小女孩便常来找嵇翔。嵇翔除了给她补习功课之外，还教她弹吉他唱歌。“她那时候喜欢我写的那首《拉萨河边》，常常我弹琴，她站在尼洋河边歌唱。”对于嵇翔来说，在乡镇里做音乐老师的生涯，其实就是和一群孩子玩耍的时光。他觉得自己所获得的，远远多于孩子们在他身上所得到的。“我不过给三百多个孩子普及了一些音乐知识，但他们每个人所给予我的感动、笑容，却是我这辈子，最为珍贵的记忆。”
我不在西藏，心已在远方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到处流浪，身体一直是动荡不安的。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远行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总是一直在流浪，在漂泊，在迁徙，在放逐身体。因为，我还年轻，我想在路上。”2011年，嵇翔厌倦了在北京的生活，极度的压抑下，他再一次踏上了前往西藏的火车。面对着窗外飞速而过的白云、山川、雪山和蓝天，他的内心涌现出一个人羁旅的孤独和忧伤。在长达50个小时的火车上，他写了一首歌叫做《总是》，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多年来的生活写照。
“总是觉得世界很大，累了就可以回家。总是以为远方很美，随便就可以到达。总是幻想看她的眼睛，就能走进她的心里。总是期盼灯熄灭了，冬天就会远去的。”
嵇翔说，西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巨大磁场，迫使身体背叛现实，逃离远方。他说：“如果我不在西藏，那我的心早已飘向远方。”
我在拉萨开酒馆，交换梦想
2012年，嵇翔第三次抵达西藏。他和做电影的好友老潘在拉萨碰头，两人在拉萨河边紧紧相拥在一起。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打算“停驻”在西藏。他在措美林的巷子里接了一个小酒吧，构筑了一个自由精神的原创音乐基地。“我嗜酒，嗜烟，嗜音乐，嗜好交朋友，交换天南地北的梦想。”嵇翔喜欢一群人在昏暗的灯火下，随手拿一把吉他，即兴弹唱几首。动情处，彼此会交出内心深处的故事。这样的午夜，就是与心酸的往事碰杯。“每一次触碰玻璃的时候，我都能听到青春破裂的声音。”或许，他们都是一群以飘零为归宿的人。且以一杯苦酒，饮尽半生颠簸流离。
在一个午后，嵇翔拿着木吉他，坐在拉萨河边。这时候，从河边走来一个穿着白衬衣、扎着马尾的少女。阳光像一抹轻柔的白纱，笼罩在少女的身上。她恍若一朵静谧绽放的白莲花，在拉萨河边缓慢生长。缪斯的灵感之泉，瞬间倾注在嵇翔的脑海。他拨动琴弦，当场写下了一首清新的民谣《拉萨河边》。“我想逃离这荒烟弥漫的城市/坐上火车到拉萨看一看/这个城市没有那么拥挤/收拾心情/去找回自己/梦里面我回到了拉萨河边/看到一个女孩向我走过来/她在我面前/笑着眨眨眼/然后梦醒了/她消失不见。”
我在一个午夜，来到他的小酒馆。他被一群天南地北的旅人包围，酒精刺激着荷尔蒙。嵇翔声音沙哑，时而张狂，时而平缓，时而激烈，时而浅斟低唱。那被道路摩擦过的音符，被现实挫伤的喉咙，冲破拉萨寂静的夜空。每个人体内快速流动着含着酒精的血液，与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拍即合。整个小酒馆弥漫着青春的黯哑和羁旅倦客的忧伤。
2013年6月22日，嵇翔在八廓南街邦达仓古建大院内的蔓歌嘎雅书吧举行了一场原创音乐会。他将拉萨玩音乐的人聚集一堂。嵇翔是主音吉他手，低音吉他手是黑爷，爵士鼓乐手是名噪拉萨的“鼓王”老赵，手鼓是一个资深媒体人高山。开场一曲摇滚，整个书吧摩肩擦踵，围得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西藏，但毫无疑问，西藏是我苦苦寻觅的精神如意高地。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目的地，也没有此岸和彼岸。死亡是我们唯一的归途故乡，除此之外，每个人都在路上。”
三万枚西藏古钱币和“喜舍”
收藏家都是家财万贯，却身无分文
王宜文先生是西藏收藏家协会的秘书长。在藏20多年来，他跑遍西藏各地，收集了一些老器物。直至今年，王宜文先生收藏的藏品多达10万多件，其中不少是珍罕的孤品。他这一生与古钱币结缘，收藏了将近3万枚的西藏古钱币。说起与古钱币结缘，不得不说王宜文的故乡——安徽桐城。那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古城，在历史上有过“父子宰相”、“五里三进士”、“隔河两状元”的佳话，中国清代著名散文流派“桐城派”又是在这里发源。王宜文先生从小就在这种深厚的古韵下成长。在一次家中拆迁中，他从自家老房子里的墙上，掏出一枚民国钱币。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竟因这枚钱币而开始了他的古钱币收藏之梦；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因缘，让他开始了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寻宝之旅。
1986年，他来到西藏当兵。1991年退伍后，开始在西藏经商。公司运营得十分红火，他有了收藏的资本，常常孑然一身，跑到西藏各县各乡各村里去收藏一些老器物。当时由于交通不便，他经常徒步前往。他曾去往当时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墨脱。他翻越崇山峻岭，翻过多雄拉雪山，忍受吸血蚂蝗，经历四天惊险的旅程，终于抵达墨脱县城。他看到那被誉为“隐秘的莲花”的圣地。在墨脱门巴族人的手里，买下一些老器具。徒步出来的时候，身上负重的全是铜铁器具，背在肩上非常重，但王宜文先生并没有抛弃它们，一路驮至拉萨。后来，他开始收藏西藏古钱币，常常从古玩商手里获取，或在拍卖会上拍到。
他尝到了收藏之乐，又饱受了收藏之苦。上世纪90年代，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幸遭人欺骗，百万家财散尽。那时候，他除了堆满整个房子的古玩，一无所有。在最为窘困之际，家人和朋友都劝其变卖一些古玩，重新整顿家业。但他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将他的宝贝变卖，而是在布达拉宫广场附近摆起了一个小书摊，售卖一些旧书。他从一个富商，一下子沦为小摊贩，连吃饭都成了每天要面对的窘困问题。这种窘迫的日子持续了两年，他自嘲道，收藏家都是家财万贯，却身无分文。收藏中的辛酸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喜舍，最为高尚的收藏之德
当时，一位老收藏家平措先生，闻知王宜文高贵的收藏精神，又知悉他在艰难之时，还四处打听西藏古钱币的去向。平措老人被他的事迹所感动，将毕生所收藏的珍罕古钱币都转让给他，其中不少钱币已在市面上消失了。例如其中有一枚“久果银币”，是一枚不可多得的孤品。平措老人如此慷慨，王宜文一时泪如泉涌，所谓知音难觅，可遇不可求。生命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伯牙与子期的惺惺相惜。王宜文与平措老人因西藏古钱币而结成一段珍贵的情谊，让他深刻意识到器物是有生命的，只要你虔心相对，它自会回到你的手中。待物的珍重，又同样反映在人与人之间：善待物，结善缘。他相信，以诚感人者，人必以诚而应。
现在，王宜文先生所收藏的西藏古钱币多达3万枚，每一枚古钱币的背后，都有着当时无法复制的大历史。斑驳的花纹里，时间深深地烙印在其中。除此之外，每一枚古钱币的大历史背后，都有无法磨灭和难言的收藏故事。在这看不见的古钱币背后，唯有王宜文先生知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对于老器物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过客。每一件老器物的背后，都沾染了历史的血泪和惊心动魄的故事。它是有灵的。老器物从不嘲笑每一个渺小的生命，而是将它的主人视为神明。而最为高尚的收藏之德是“喜舍”，像平措老人一样。传世的东西不外欢喜，故用欢喜心来收藏，无不成就。珍贵的东西不外结缘，故用结缘观来收藏，无不成全。持久的东西不外忍耐，故用忍耐力来收藏，无不成仓。执著的行为不外愿力，故用愿力来找藏品，无不成事。
临走时，王宜文先生送我一对花纹复杂的青花瓷水罐。这是他多年前下乡所淘，他将之赠与我。我想，我只是它暂时的主人。有一天，也会有一个人如我这般，从我的手里接过它，就像当初王宜文先生的“喜舍”一样。
胡国平，茶汤里的微观世界
茶道最难的是“能所皆忘”，这种茶道境界被称为“三昧”。所谓三昧，即某种事物成为一体，进入无我的状态。茶道讲究专注于奉茶时的每一个细节，心无旁骛。这符合禅宗所言的了悟无相，观花为花，抚木为木，花外无我，我外无木。胡国平奉茶多年，是一个茶瘾君子，在茶汤里他发现了一个微观的世界。
以茶结缘，日夜常相见
午后，应邀在“玉观音”茶室里相见。茶馆主人是一个南方男子，身上有难以道尽的江南之气。他问我想喝什么茶，我说客随主便。他让服务员拿来了竹叶青。他说，西藏的水温达不到沸点，宜泡绿茶。而竹叶青微苦，饮后回甘。他开始泡茶，每一个动作都极为稳妥而熟悉，三巡过后，他将第一杯茶分盏给我。 当我饮下第一啖茶，他与我娓娓道来他与茶结缘的故事。
胡国平出生在江南第一茶市——芜湖，他身边的亲戚都从事茶生意。用他的话来说：“我自小就在茶汤里长大。”长大后他一直跟随舅舅学做茶生意。2003年，他独自来到西藏，在日喀则开了一间名为“玉观音”的茶室。十年间，他的茶室遍布拉萨、日喀则、林芝和那曲。 “我出生在一个著名的茶市之乡，却漂泊西藏，以茶结善缘。茶室落地西藏，一晃便是十年之久。”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为我斟茶，茶汤清净，饮下有淡淡的苦味。
他说：“要泡好茶，有四要素：一为茶叶，二为茶技，三为茶心，四为茶境。”茶叶无疑要选好，好的茶叶是好茶的根本。茶技是指茶人对茶的理解和认知，这是技术层面上的。茶心是要求茶人要安住于心，心无旁骛。茶境意为品茶的外部空间，一定要符合茶的意境。“这四要素中，茶心最为重要。我在西藏开茶室多年，所见客人无数。但多数人来我的茶室不为品茶，而是为了‘摆龙门阵’（四川话意为唠嗑）或洽谈业务。茶反而成为附属品，成为生津止渴的饮料。而真正的茶人，他们是为了茶而来，而不是带着具体而功利的目的。但这类人非常少，因为稀少而倍显珍贵。”十年来，胡国平在西藏结交了一些真正意义上的茶友，都是在他的茶室相识，三杯两盏之后，在茶汤里结下深厚的友谊。“有一个并不熟络的茶友，只是来过我的茶室几回。因我的茶室名为‘玉观音’便送我一尊玉观音。这种喜舍之心，难以想象是在几泡茶汤里成事的。还有一个书法家来我茶室饮茶，尽兴之余，挥笔写了一幅‘茶禅一味’的书法给我，我将它挂在茶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