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肖儿说的呗,他说你以前常常带炒年糕给他和凤九吃。我也想吃,你请我好不好?”
他的样子就像个跟父母撒娇要糖吃的小孩,看得我大乐,于是点头,“好。”
他极开心,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现在就走,我都饿死了,下午被我妈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真是消耗体力。”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握住我的手,又看看他。
他也愣了,讪讪地松开我,“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样子,就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
校园大众情人,曾经换女朋友像喝水的初初王子,居然在我面前红了脸。
有点窝心,我轻咳,别开眼睛,“方初,我不排斥和你相处,但是不能保证和你一定可以做得成男女朋友,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无辜地看着我,“我真的饿了,我们先去吃饭好不好?”
“我只是想让你清楚地知道我的想法,如果我真的不能和你更进一步,我不希望你到时候责怪我给了你太多希望。”
虽然,我的确给了你希望。
我知道,我很自私。
他定定看我半晌,终于还是垂下眼睫,“你不请我吃饭了吗?我真的很饿了。”
这个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抿了抿嘴唇,笑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过的飞快,仿佛一转眼,秋水毕业在即,毕业庆典的日子也到了。
学生会的大戏小王子,进入了最后的排演。
预演的时候我没去,那天是我妈生日,肖慰陪着我一起回去给老太太庆生。
三个人的生日,冷冷清清,可我妈很高兴。
肖慰像个活宝,一直逗我妈笑,还亲自动手给她烧了道黄花鱼。
那是我妈最爱吃的菜,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喜欢,所以有很多回忆,拿起筷子尝味道的时候,她的眼泪突然就流下来。
清清的眼泪,沿着饱经沧桑的脸颊缓缓下滑,让人难耐的心酸。
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真想不到一转眼都四十五了,钱浅都二十了,我二十岁的时候……”
然后再说不下去。
肖慰揽着她的肩,“阿姨别想那么多,今天是您的生日,应该高兴才对。”
老太太抹了抹脸,“是啊,应该高兴才对,难得你们回来一次,瞧我,就只会扫兴。对了,九九那丫头呢?我都好久没看到过她了。”
肖慰给她夹了一只白灼虾,“那丫头今天忙着学校的庆典排演,实在脱不开身,她老早就张罗着要来给您过生日的。”
我妈笑得出奇温和,“年轻嘛就是这样的,总好像有忙不完的事。”
那一刻,我竟好似在她脸上看到一种疑似灿烂的光芒,然而那光芒只是一闪,刹那消逝,好像只是凭空的一场幻觉。
吃过饭聊了会儿天,肖慰便走了。
我留下来,不知道可以做什么,便陪着她一起喝了点酒。
喝酒之后,她的话变得出奇多,眼睛望着窗口,幽幽地和我讲起很多事,很多关于我小时候我自己并不知道或者是被我一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事。
她说生我的时候是早产,医生把我托在手里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又红又皱,像只没长毛的老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便被送进保温箱。
那时候医院条件不好,保温箱也不像现在这么好用,我又不停生病,发热,生疹子,舌苔都烂了,很多人都说我活不下去,可还是长到现在这么大。
她说我小时候很聪明,大眼睛骨碌碌直转,什么都懂,就是不肯说话。
人家的孩子到了我那个年龄早就会叫妈妈,我却连咿咿呀呀都没有。
她甚至以为我是哑巴。
可是有一天突然张口,说出来的句子连她都觉得惊讶,她说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的布娃娃脏了。”
吐字清晰,声音清脆,她一下子就哭出来。
而我抱着布娃娃跌跌撞撞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紧接着说了第二句,“妈妈,不哭。”
她说我小时候很可爱,很懂事,不哭不闹,和她相依为命。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肯呆在她身边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回家的时候总是沉默地带着一身的伤?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见到她就只知道和她吵架?
她说钱浅,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然你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她说,对不起。
眼眶抑制不住地酸,可是我哭不出来。
我只是扬起头,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
回忆总是格外伤神,于是这一晚,她出奇的累,十一点不到,我便扶了她去睡,连澡都没有洗。
独自一个人坐在吧台前又喝了两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管的时候,又涩又辣,还有微微的苦。
我觉得生活,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喜欢搞笑的东西。
可是生活太强大,我们在生活的夹缝里穿行,冥冥中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悄悄掌控,我们唯一剩下的,也只是身不由己。
那么我会走到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更多的也只是因为身不由己?
睡觉之前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有肖慰的一条信息。
他说钱浅,其实阿姨心里,也很苦。
我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
这些年,即便心里再恨她怨她,说到底对她还是割舍不下,只因为我知道,其实她不过就是一个可怜人。
一个可怜的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只懂得自怨自艾的女人。
可她真心地疼过我,为我的一颦一笑忧虑欢喜过,也曾在某个久远的盛夏午后阳光里,温柔地抱过我。
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对的方式,和她相处而已。
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血缘,真的是一种太过奇妙的东西。
演出之前,方初特意给我打了几个电话强调,要我提前去,就算不能提前,至少一定要出现。
为此我还笑了他好半天。
真是小题大做。
像个小孩子一样。
不过就是一场演出?弄得好似他要出嫁一样。
凤九也不停闹着让我准备给她庆功。
她说虽然不是自己毕业,可毕竟是毕业大戏耶,怎么可能不好生庆祝?
我失语。
就算庆功,也轮不到我来准备吧?
秋水和张楚连连许诺,功是要庆的,客是要请的,钱,他们作为马上毕业的师兄,则是一定要掏的。
我甚满意。
可凤九还是闹着让我给她准备玫瑰花。
我皱眉,“小姐,你那么多追求者每天一捧捧地往寝室送还不够?再说,今天你演出,那些男生指不定得准备多少花打算到时候一表忠心咧,哪里轮得到我?”
她嘟着嘴,“我不,我就要你送我的。你要是不喜欢玫瑰,随便送个什么百合啦勿忘我啦都可以。”
“百合太贵,勿忘我不适合你,照我说,不如直接给你弄盆仙人掌。”
凤九怒目,“钱浅,信不信我抽你?”
肖慰险些笑抽过去。
于是我从家里出来,又屁颠屁颠跑去花店给她买花。
六月的A市,下午艳阳高照,温度高得能直接露天用太阳烧烤,我顶着大太阳在校门口两站路远的城市兰亭里转。
藤萝盘绕,翠竹丛丛,地中海风情的门窗,白色油漆,绿色植物,七彩相间点缀相得益彰的各种花色,透明的玻璃窗,淡淡的香气,细碎的阳光。
一进花坊,就像走进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浮华背后一点沉静,喧嚣世界一泓清泉。
眼睛转了一圈,向卖花的女孩指了指木桶里的满天星。
“包装纸选紫色磨砂的,外面的玻璃纸上图案不要太花哨。”
小姑娘眨眨眼,“小姐,满天星只是用来搭配的,您确定只买这一种吗?”
我也眨眼,“不卖?”
“不是,只是没有过单独只买满天星的。”
我笑了笑,“那是因为别人送花的对象没我们家这只这么有性格。”
小姑娘修剪包装的空档,我四下打量。
好多没见过叫不出名字的花,争妍斗艳,尤其窗口那种蜿蜒攀爬的藤蔓型紫蔷薇,细碎的花瓣,浅浅的淡紫,盘绕迂回,柔婉妩媚。
路上行人车辆匆匆而过,喧嚣热闹,唯独这里,却像被城市遗忘的婷婷一角。
那过往的行人里,有多少会因为这浮华背后一点沉静稍作驻足停留?
不由微笑,原本还嫌炽烈的艳阳,经过玻璃窗的层层过滤,此时此刻在我眼中,竟也如此恬淡美好。
然后笑容就那么定格在脸上。
我看到街角刚刚转过一个异常熟悉的背影。
脚步不受控制一般冲出门去,车都不顾上看,横冲直撞追到路口,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是我眼花?
还是真实看到?
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美国,在加州,在他父母的重重保护之下做康复治疗。
即便他真的好了,他父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放他回来,尤其是让他一个人在距离A大,距离我这个祸害这么近的地方出现踪迹。
定是我眼花了。
抬手轻轻按住胸口,跳得这么厉害。
不过一个相似的背影,居然就如此紧张。
是害怕?是期待?还是……其他?
我想见他吗?
想?不想?
他在我心里,曾那般重要。
眼底酸涩,闭了闭眼睛,无限惆怅。
可我知道我不会哭。
手机铃声里的****又开始低沉婉转地唱,一瞬间如遭雷击,条件反射掐掉电话,想也不想便关了手机。
我不想听到那首歌,不想听那个曾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女人唱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我不想,不想,真的不想……
我不想再这样囚禁自己。
心慌意乱,兵荒马乱。
漫无目的的穿街越巷,等我终于转回到熟悉的校园,天都已经黑透。
抬起头,愣怔地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会展中心门口,方初凤九的小王子,就是在这个地方演出。
四周安安静静的,会展中心里也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结束了吧?
又一次结束,而演出的内容,同样是小王子。
还记得上一次看小王子的演出,是在A市大剧院,电影学院学生搞全国巡回演。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就算当真还记得,可能也只是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可今日却突然发觉,原来我竟还记得那时那地的每一个细节。
吴琼很开心的拉着我去看,人很多,他不知道在哪里弄到的票,位置很好,可以清楚的看到舞台上每个演员真切的表情。
演出结束的时候,吴琼紧紧拉着我的手,眉眼间的神色那般动人。
他说钱钱,你就是我的玫瑰,虽然世界上可能有无数的玫瑰,但你是我唯一的那一朵。
想起来,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可我分明还记得那一时刻他的每一丝表情。
他说我是他的玫瑰,唯一的玫瑰。
可事实上就算我是玫瑰,也不过是顶普通的那一朵,浩瀚的玫瑰花园,曾经我只是那其中竟放的极普通的一朵。
而他,也并不是我的王子。
脚步不受控制一般向会展中心走过去,大门没锁,半开着,隐隐看到灯光,很暗。
大厅里没有人。
曲终人散,总是格外寂寞。
我感觉到控制不住开始发抖。
杂乱无章汹涌澎湃的情绪一瞬间包裹住我,让人绝望。
从来没有现在这一刻这般觉得孤独。
空荡荡的舞台,空荡荡的会场,空荡荡的像个笼子。
我独自坐在这里,只有自己。
小王子,小王子。
原来我不是玫瑰,这世上也没有王子。
我只是茫茫大海上漂着的一根海草,没有根,没有方向,只能随波逐流,载浮载沉。
海上那般冷,那般寂静,这个时候,我多希望可以有人给我一个拥抱。
一个拥抱就好。
让我知道我还活着,让我可以真切的感觉到怀抱的温度,让我知道,其实我真的不只是自己,我可以爱,可以有人爱我,我不必一直煞费苦心囚禁自己。
一双手突然轻轻从身后抱住我,暖暖的温度,柔柔的散发着海洋深蓝的气息。
转过头,正对上方初深邃落寞的眼睛。
他抱着我的手臂轻轻收紧,声音低哑,“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闭了闭眼睛。
他下巴轻轻抵在我肩膀上,“今天演出的时候,有一句台词,我特别喜欢。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驯服了。”
“玫瑰花是吗?王子到最后也还是没有选择狐狸,是吧?”
他正色,“你也是一朵花。”
“我说过,我讨厌玫瑰。”
“是,钱浅,你不是玫瑰,你是一支蒲公英,美丽,高傲,捉摸不定,一有风吹草动,便再抓不住,可是怎么办呢?”他突然笑起来,浅浅的,“我被一朵蒲公英给驯服了。”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嘘,不要这么快拒绝,听我说,我不知道从前在你身上究竟都发生过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受了多少伤害所以再不愿意敞开心扉,不再轻易相信人,可是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我会守护你,我会对你很好,会一直陪着你,你伤心难过彷徨无助的时候,我会与你一起分担,我会用我的真心把你整颗心都填得满满的,再不让你寂寞。”
我定定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