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九九都不希望你再走,你……会不会考虑留下来?”
“我走不走,都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
“可是我……们希望能和你一直在一起,像从前一样,而不是还要中间隔个太平洋。”
“我……”
“钱浅,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吴琼的事情过去了,你当年远走的原因已经不存在了,为什么还要走?你还记不记得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的?等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时候,我会让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而绝不让你受任何伤害。我也对你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还有我,还有九九,我们永远都在你身后,你还记得吗?”
心头很酸,我甚至有些哽咽,“我记得。”
“是啊,你记得,可是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来依靠我们。钱浅,是因为你不相信我们可以给你安全,还是你并不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拿我们当你的亲人?”
“你们总会有自己的生活,肖儿,我感激你们,可是人,总是有些事情是需要自己去独立面对的,这和相不相信没有关系,和你们是不是我的亲人,也没有关系。我想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依赖你们,亲近你们,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你还是要离开我们。”
“小鸟有了翅膀之后,就要学习飞翔,懂得了飞翔,就要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闯荡。”
“可是小鸟也有一个窝,你的窝在哪儿呢?”
我哽住。
我的窝?我好像,并没有窝,只有路边的树枝,陌生的屋顶,偶尔歇歇脚而已。
肖儿声音里带着坚定,“钱浅,如果你想教书,A大给你的待遇不会比LZ差,如果你想开心理诊所,国内的发展前景也相当看好,你在宾州,还有什么是挂着你使得你不肯离开的吗?”
“那是我经营了快七年的圈子,无论朋友,还是学术上事业上……”
“只是因为事业吗?”
我明白肖儿的意思,人在异乡和在自己的地盘总是不一样的。
只是对我而言,究竟又哪里是故乡,哪里是异乡?
故乡应该是让有归属感的那个地方,但我到哪里,都没有太强烈的归属感。
宾州和A市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多不同。
如果非要挑个不同点,可能就是A市有太多我不愿提及的过往和记忆。
只是,即便如此,这个地方对我的诱惑,也还是很大。
这里带给我很多痛苦,但同时也留给我很深的眷恋。
当年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只一门心思要快点离开,越远越好,从没想过将来要不要再回来。
后来经过这么多年,把自己的生活搅得像团噩梦,心力交瘁,于是开始考虑,该如何才能拯救自己。
然后,所有人告诉我吴琼好了,吴琼没事了,吴琼结婚生子了,吴琼很幸福了。
可是狼来了的故事让人心有余悸。
我不知道是不是哪一天一切又会像从前一样,在所有人都说吴琼彻底康复的时候,他在崩溃一样站在我面前对我说,钱浅,不要走。
我始终记得那个深秋阴郁的下午,他赤着脚,苍白着一张脸从病房里冲出来,颤抖着嘴唇,泪流满面,紧紧抱住我的样子。
每每想到那个时候他那个样子,我都会觉得心脏隐隐地生疼。
也只要想到那个样子的他,我就不可能有恨。
我知道我在等什么。
就算所有人都说他好了,我还是要等,等他亲口对我说,钱浅,那一切真的过去了。
是不是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个早晨,当我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方初留下来的钥匙的时候,当我天旋地转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我的心底,才会隐隐竟觉得解脱?
我知道,我总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因为当时年少,于是总是负别人在先。
如今长大了,学乖了,不想再背负多余的负担了,所以我一定要等着别人负我,这样,哪怕当时是痛的,但是至少没有包袱。
一个长期负重行走的人,如果你身上背着的东西在承受范围之内,可能真的是走着走着就成了习惯,甚至会忘记自己背上还有东西。
可若超出承受范围,就不会这样了。
一只兔子,拖着块巨石,走得越久,血吐的,也就越多。
我是个心理学家,我的目光长远,如果暂时的疼痛可以换来长远的解脱,我觉得很划算。
只不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太真实。
考试周,校园里的学生们总是行色匆匆,这个时间是自习室一个学期里座位最紧张的时候,学生们甚至连宿舍都不愿意回,直接食堂—教室,教室—食堂。
广场上有老人坐着马札放风筝。
老人托着下巴,手里握着风筝线,不知想些什么。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在这个冬天有些荒凉的天空里,瑟瑟地抖。
很少有人会选冬天来放风筝的。
也很少有人放风筝只是扯着一根风筝线在手里,人却坐着马札冥想的。
我记起小时候肖慰凤九还有我一起出去放风筝的情景。
那时候很小,三个人摆弄一个风筝,线收的短短的,扯着风筝头在半空里兜来兜去,凤九追着肖慰抢,唧唧咯咯的笑声,好多年了依然在耳边回荡,久久不散。
那才是放风筝的乐趣吧?
不是看手里的线扯得够不够牢,够不够稳,而是享受那个过程。
也许这就是小孩子和老人之间的差别。
然后这个时候乔笑打电话给我。
乔笑说钱浅,你看今天的新闻了吗?
“新闻?国计民生的?还是娱乐八卦的?”
乔笑磨牙,“钱博士,您看我像是会研究国计民生的人物吗?”
“哎呀,国计民生是全民大事,为什么呢不能研究?笑笑,别这么妄自菲薄嘛。”
“当心我掐死你。”
“掐死我之前,买份报纸给我瞧瞧吧。说,又有啥重大八卦了?明星爬墙了?殴打记者?三角恋?”
“是关于李梦的。”
“李梦?”我兴趣缺缺,“她自杀之后不是就不再做主持人了吗?还折腾什么啊?”
乔笑沉吟了一下,“她订婚了。”
哦,从良了。
我调侃她,“怎么,羡慕啦?要不你也干脆钓只金龟嫁了吧,趁我还没走,还有机会喝杯喜酒。”
“你不想知道她嫁的是谁?”
“我认识的?”我笑,“我认识的人很少,不会是方初吧?”
乔笑不说话了。
我抓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半晌,才让自己继续无所谓的笑,“哇,真的是方初啊,那李梦同学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乔笑默。
我懒洋洋地看了看天,天空灰蒙蒙的,老人手里的风筝已经只剩一个小小黑点,远远的看不分明。
为什么要选冬天放风筝呢?
是不是冬天的风够凉,够刺骨,这样风筝在高空里飞翔的时候,才会更有成就感?
究竟这成就感是风筝自己的,还是那放风筝的人?
手里漫不经心捏着线的这端,偶尔漫不经心抬头看上一眼,看你挣扎徘徊,看你疼痛,看你冷得发抖,继而会心一笑。
那么此时此地,是不是我就是那在寒冬高空里挣扎的那只风筝?
心,真的有些疼。
脸上有些凉,伸手摸一把,全是水。
尝了尝,是咸的。
有人自身后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上,“Joy,别难过。”
我抹了把脸,硬扯出个笑容,“Daniel,你知道我怎么了吗?就直接让我别难过?”
他转到我面前,温暖的手指轻轻擦干我的泪痕,“傻瓜,天大的事也不值得我们的Joy难过的,你忘记了吗?Joy天下无敌。”
我仰着头,直视他一双蓝眼睛,“Daniel,别对我这么好。”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有负担。”
我叹气,额头抵着他胸口。
他胸腔里的心脏跳动沉稳有力,让人安心。
Daniel真的很好,很好,如果我是在一切都未发生之初遇到他,他会不会就是我的那个良人?
我总是在寻一个安心的怀抱,可让我心甘情愿想要依靠的那一个,已经给了别人。
那么这一个呢?
这一个,我愿意诚实去靠吗?
这个人,他对我这样好。
有时候只是好,是不够的,可是如果不够好,还遑论其他?
至少目前,眼前的这个人,他不会伤害我,他让我觉得温暖。
几个小时后,凤九和肖慰一起过来A大。
看到我身边的Daniel,欲言又止。
我已经平静下来,平静地对他们笑,“怎么了?有话同我讲?”
肖慰又看Daniel一眼。
Daniel自觉的躲了出去。
我叹气,“又为了方初来?你们担心我我知道,不过,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们还怕我会伤心吗?”
凤九抱住我,“钱浅……”
我笑,“我和方初,很早就没有关系了,男婚女嫁,各走各路,再正常不过。”
她撇嘴,“他混蛋,不久前还缠着你。”
我嗤笑,“孩子,你傻了吗?他缠着我,只是因为恨,无关爱。”
肖慰揉了揉我的头,“你能这么想,最好。”
“不然你以为我应该怎么想?肖儿,钱浅是大人了,奔三的女人,没有闲情逸致再为风花雪月伤情。我如今承受能力很好,如果是在我如今这个年岁,这个经历下经历当年的事,我想如今我应该是个建筑设计师,而不是心理学家。你们当我这六年的心理,是白学的吗?”
“在我眼里,你总还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
“你比我妈更像我妈。”
他瞪眼,“钱浅,这个时候你还招我抽你!”
我眨眨眼,“我饿了。”
肖慰大手一挥,“走,哥哥带你去吃大餐。”
“我要吃地道的中餐,Daniel过来投奔我,我都没好好请他吃顿饭,你们代劳吧?九九,叫上你们家江离?我要趁现在还在这里好好和我未来的妹夫套套关系。”
凤九啐我,“刚还担心你不开心,这个时候就有心情来调侃我,钱浅,你没心的吗?”
我嘻嘻笑,指着自己左胸口,“有啊,在这里呢,要不要挖开来给你看?”
“好,我去拿刀?”
我扑到肖慰身边,“肖儿,要出人命了,快拿出你的男子汉气概来,英雄救美啊……”
肖慰仰头望天,“我是英雄,是个人都知道,只不过,你是美女吗?”
我们去吃火锅。
又辣又热闹的火锅,总是会让我心情大好。
肖慰真是了解我。
自助式正宗四川火锅,一溜齐的吃食让人眼花缭乱。
坐在大厅偏角落的地方,Daniel瞪着圆溜溜的蓝眼睛四处看,连声感叹,“真热闹啊。”
然后乐颠颠地捧了各种各样的川式小拌菜回来,费力地用筷子和碟子里的海带丝卤藕片较劲。
肖慰一直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
我装作不见。
凤九最终还是没有叫江离过来,她说我们一家人待客,干嘛要叫个外人?
原来在九九心里,除了我和肖儿,其他人都是外人。
心里暖暖的。
这就是凤九,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凤九,在她心里,我们三个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一家人啊,多好的。
心情大好,自己动手,跑到青菜组,端了大堆的生菜藕片海带胡萝卜回来,再去海鲜处挑了满满一盘子虾,加上肖慰凤九的战果,桌子上摆得满满的都是。
我吐舌头,“这么多,吃不完会被罚钱的!”
凤九拍了拍肚子,“放心,有我在呢,你怕啥?”
肖慰没好气,“吃死你。”
我和凤九吃吃笑。
Daniel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Joy,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我悄悄和他咬耳朵,“我们在研究一会吃完了怎么逃单。”
“哈?”
“嘿嘿,你要小心哦,说不定一会就把你一个扔在这里。”
他眨巴眼睛,小狗一样看我,“Joy,你不能这么坏,我是你的客人。”
“你不知道吗?客人就是用来欺负的。”
他拧我耳朵,“我要找跟绳子把你绑住。”
我瞪眼,“在我地盘上你居然敢放肆?信不信我找一堆打手来打得你哭?”
他委屈,“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哈哈大笑,心里畅快无比,好似之前一切这个时候都烟消云散。
只是抬头的瞬间,笑容却僵住。
大厅上方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娱乐新闻,听不到声音,只看到镜头下一大群的记者包围着两个人,方初一脸温柔地护住李梦从记者堆里突围,然后钻进银灰色跑车,扬长而去。
肖慰注意到我脸色,转头去看,脸色瞬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