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生命只能有一次,失去了就没有了,太阳那么温暖,春天很快就要来,一朵昙花的生命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它都要很努力地让自己盛放,你难道觉得自己比一朵花还不如?”
他怔怔看着我,眼底泪光晶莹。
我微笑着帮他抹去眼泪,“傻瓜,想哭就哭出来,大声的哭。没有人规定哭泣就是软弱,你连死亡都不怕,连疼痛都不怕,还怕哭吗?”
他突然扑在我怀里,痛哭失声。
我却长出了一口气。
懂得哭,懂得发泄,是好事。
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总需要一个出口。
能够哭出来,也就不再是多大的事情了。
我抚着他的背,目光放在远处。
那么我哭过了,是不是明天也可以是新的?
等他哭得够了,我才站起身,给他绞了条热毛巾敷脸,重新做了杯蜂蜜茶递上去。
接下来,便是倾听。
这个故事,和普通人的不太一样。
眼前这个年轻的大男孩,爱上了一个同性。
他说,其实,他不是gay.可生活往往这样,它总是喜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突然砸到头上一些东西,让你措手不及。
这世上太多意外,尤其关于爱情。
谁能说那就是错的呢?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偏偏和他一样,也是个男人。
同志的路,有多艰难,也许只有真正是同志的人才能知晓。
小说里的美好都是假的,真的轮到自己身上,当真是举步维艰。
可是这些,他都挺过来了。
人言,世俗,压力。
他甚至为此和家里闹了天翻地覆,父亲因为他的事情气得脑溢血,母亲每日以泪洗面。
可是结果,他一心一意爱着的那个人对他说,对不起,他不相信爱情。
晴天霹雳是什么?
对他来说,晴天霹雳并不算什么。
不相信爱情,好吧,你不相信,可我信。
我爱你,所以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你不能全心全意爱我。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当真是快乐过的。
在那个人的心中,他也能够算是特别。
他是那个人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公开在圈子里承认并且同居的男友,那么花心的一个人,居然肯为他花心思,尽量让他觉得开心,也许,自己应该感到满足。
那人喜欢玩,在外面和人419,这些,他知道,只是不说,但是不说不代表心不会疼。
但是,他可以忍,只要不让他亲眼看见,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那一天,他终于考完试从学校回到他们一起住的地方,推开门,居然看到那人和另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滚在床上。
天一瞬间便塌下来。
怎么走出来的,他不记得了。
那人没有追上来,甚至从始至终连句话都没有讲。
三九天喝凉水,是不是就是这样寒?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掉下来,眼底是浓浓的悲哀。
我静静地听,静静地递过去纸巾。
他突然抬起头,对着我很凄凉地笑起来,“我是不是很没用?二十几岁的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自杀。为了一个不懂爱,不相信爱的人,是不是很傻?”
我柔柔地笑,歪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要傻那么一两次的,这样的人生才会完整,你应该庆幸,在你傻过之后,自己还活着,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呆呆的靠在软椅里,神情疲惫。
我叹息一声,温柔地握住他的手,“你累了,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看你好不好?”
他闭着眼睛,嘴唇紧抿,好半晌,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抬腕打个手势,没一会儿功夫,门便被推开,他的主治医生和他母亲走进来。
老人家泪眼婆娑,伏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脸,满目疼惜。
这边刚刚离开,隔壁观察室的大孩子们便鱼贯进来,神色都不大好。
薇子腻在我身边,“同性之间,真的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付出这么多吗?”
我揉了揉他头发,“谁知道呢?感情这东西,总是因人而异的。”
小美叹气,“爱到为一个人自杀,究竟那份爱要深到什么地步?”
我有些惆怅,“死过一次回头再想,再深的爱恋,又能有多深呢?很爱很爱是多爱?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爱到连自我都找不到的时候,那份爱还能算是爱吗?”
众人默。
李征突然开口,“老师,有人这样爱过你吗?”
我错愕,怔怔看他。
他直直迎视我,“如果是我遇到一份这样的爱,我一定珍视,而不是推开,让对方受如此伤害。”
我回神,有些漫不经心,“谁又规定别人给了你爱你就一定要回应?”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对方的首肯,一份感情又怎么会开始?没有开始,就不会给对方深陷的机会,等到已经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时候才说不能接受,也太过矫情。”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天生就懂得如何去爱的,开始了不见得不可以叫停,有多少人恋爱了就保证一定成功?初恋的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三,如果非要这么说,那没有成功的百分之九十七的人群是不是都要忏悔赎罪才可以?”
薇子探头过来插话,神情战战兢兢,“老师,小师弟,为了一个病例,要不要这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咱们……咱们是不是要讨论下这个案例的相关问题?”
我揉了揉额头,扯开嘴角笑了笑,“是有些偏题了,好吧,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先到这里,明天上午过来看DV进行讨论,你们把今天涉及到的治疗手法和应用到的心理学相关知识列出来,明天做模拟分析。”
一群人哀叫着散去,李征走在最后,出门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对不起,我今天有点激动了。”
我挑着眉毛笑了下,“争论出真知,很高兴我们能有共同话题。”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低着头出去了。
随着门轻轻关上的声音,我才舒了口气,跌进椅子里,说不出的疲惫。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远处灯火闪烁。
静静看着远处,久久无法回神。
我真的是……失态了。
说是放下,可还是随时随地警惕的像个刺猬。
这是做什么呢?
只是……
今天李征的状态似乎也不大对,他一双眼睛,总好似能够看透什么一样犀利,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防御,进而攻击。
可他才只有二十岁,能知道什么呢?
是我太敏感。
把下午的光碟拿出来反复放了几次,列出明天上午要用的讨论提纲,不确定的部分翻查一下资料,全部弄完,看看表,九点多。
时间真是不经用,一转眼就这么晚了。
肚子咕噜噜一阵叫,这才发现晚饭都还没吃。
一定要跟研究院申请给我颁发个废寝忘食奖不可,谁会比我更敬业?
休息室里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吃,这个时候,只能去便利店。
穿好大衣锁了门出去,外面居然又在下雪。
不知道下了多久,地面都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回头看远处灯火辉煌的住院部。
几乎每个医院都差不多的样子。
恍惚中好似回到当初在医院守着吴琼的日子。
也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看着医生推着我妈冰冷的尸体越走越远。
忍不住全身发冷,紧紧了身上的大衣,仰头看纷纷扬扬的雪花。
耳边响起下午那个年轻大男孩凄凉的声音。
他问我,为了一个不懂爱不相信爱的人去死,是不是很傻。
的确很傻,可是,这世上像你这么傻的人,却不只一个。
我认识的,好像都是这么傻的人。
吴琼是,我妈,也是。
可是说实话,值得吗?这个世上,我们最应该爱的那个,不应该是自己吗?
我想,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还是爱自己多一些的。
我觉得我到附院,不像来做研究,更多的像是在做兼职。
不知道应不应该跟医院方面谈判加我薪水。
那自杀男孩成了我专属心理病人。
病人都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所以心底的难过会被放大到无数倍,为了让他可以尽快好起来,我即尽可能地抽更多时间去和他聊天。
坐在他窗前和他慢慢说话的时候,真的会让人有种错觉,以为他就是当年的吴琼,一样那么脆弱,一样那么无助,一样那么死心眼的相信一段不该相信的爱情,一样那么真心的爱着一个不该去全心爱的人。
我想,我这么尽心尽力地想要帮他,也许真的是在为自己赎罪。
专家组这几天一直很兴奋,因为加州号称Charles第二的Tony教授要来A市做精神分析讲座。
恩师特地交代我去见见Tony,他说威尔逊医生很愿意做我的心理督导。
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
与我同在一组的陈涵非常想见Tony,于是那天我变留守实验室,让他去见偶像。
然后我给Tony打了电话,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和Tony,我真的不熟,跟在恩师身边时见过两次,聊的内容也都是关于学术,我们没有私交。
照顾他年纪大,我们约的地方就在他住的酒店一楼餐厅。
七点钟,他从楼上下来,出现在餐厅门口,身边跟着个年轻人。
Tony和我招手,“Hey,Joy.”
然后转头笑着和身边的年轻人说话,光线很暗,看不清那人的脸,可能是说到我,那年轻人突然探身看过来。
只一眼,他愣了。
我也愣了。
竟然是吴琼。
我眨眨眼,深吸口气,才让自己心跳平稳。
这是回来后第二次见到他,他气色很好,和Tony聊天时,脸上始终带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去打个招呼,动作踌躇,略略带了那么一点僵。
倒是他突然笑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声音打断,“表哥,可以走了吗?”
是李梦。
李梦看到我,神色一变,飞快地挡在吴琼身前,柳眉倒竖,“钱浅,你来干什么?谁让你出现在我表哥眼前的?”
遍体生寒。
眉头皱了皱,“李小姐,你搞错了吧?这酒店是开门营业的,有谁规定我就不能出现在这里?”
“你少强词夺理,你还嫌害人害得不够?如果没有你,我表哥怎么会受这么多苦?你是不是看我表哥现在好了,生活正常了,所以觉得心里不平衡了?你又想怎么害他?你还要不要脸?”
我白了脸,额头青筋直跳,心里的火苗一窜一窜地往上冒。
吴琼的脸比我的还要白,嘴唇颤抖,抬手狠狠一个巴掌挥过去,声色俱厉,“李梦,谁教你说这些的?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掺合的?”
李梦呆了,我也呆了。
Tony看着吴琼,一直没有说话。
然后李梦第一个反应过来,眼泪滚滚掉下来,“表哥,你居然打我?你为了这么个女人打我?你忘记是谁害的你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了吗?你忘了你用了多少努力才重新活过来了?是她害的你,是她!为什么你还要帮着她?你心里还念着她是不是?你还忘不了她是不是?你这样对的你姑姑吗?你这样对得起你自己吗?你忘记你已经结婚生子了吗?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你有老婆儿子,你都忘了?一见到她,你就什么都可以不记得了吗?”
吴琼打完那一巴掌,一定也是后悔了,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想伸手去帮李梦擦泪,可胳膊抬了半天都没抬起来,终于他把手放下来,握住李梦的手,叹了口气,“算了,我们回去吧。威尔逊医生,真对不起,打扰到您和您的客人晚餐,实在抱歉,我改日再来看您。”
Tony笑了笑,“没事,琼,你很久没有发过脾气了,我一直担心你有事总是放在心里,如今看你这样,我放心很多。”
“谢谢,那么,再见。”
吴琼又恢复到温润如玉的样子,离开前回过头来看着我,半晌开口,“钱浅,对不起。”
我愣愣的看着他离开,心里好似打翻五味瓶,回过神来转头,却看到不远处似笑非笑的方初。
Tony坐在我对面,缓缓开口,“琼是我的病人,他在我的理疗所前后加起来一共呆了近五年,一直到现在,也都还是需要我的心理辅助。他去结婚,是很大一个突破,可这几年下来,我总觉得他身上缺少了什么。”
我神情呆滞,怔怔看着他。
他笑,如和煦春风,“刚刚你看到了吧?他居然发脾气,嗯,这让我很吃惊,同时,也觉得欣慰。这几年他即便已经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更多的时候,像个生化人。生化人,你懂吧?”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就是没有太多情绪波动,表面看和人完全一样,有血有肉,可事实上,还是脱离不了机械玩偶的范畴。”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我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
Tony扬了扬眉毛,“琼需要一个突破口,其实Joy,你也一样,你也需要一个突破口,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其实你也是一个病人,且你的症状也很严重。只不过你有足够的冷静理智,加上丰富的心理知识,潜意识里一直在压制,表面看来你很正常,但实际上无比脆弱。我和Charles一样欣赏你,因为在心理学的领域,你真的几乎可以称为一个天才,但你把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过硬易折,你需要放松,给自己一个足够大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