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06200000003

第3章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的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胡子们还没来得及受用。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的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头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唆,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小日本是倭寇。倭寇都是倭寇婆下的!”

人群又是笑。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呗!”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来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不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有感觉的。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对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个征兆:突然间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盛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来。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儿。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白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

二孩赶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口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二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子。

这时二孩妈在堂屋叫:“二孩!二孩呀!”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母亲说:“你俩过来呀!”她倒是喜洋洋的。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的,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走。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儿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母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吗?”

母亲也不顶他:以后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妈了解儿子,二孩行动上都是顺从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了,嘴里却还抬杠。二孩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嘴上顺从而行动上逆反的事。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顶撞父母,但行动还是恭顺孝敬。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长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堂屋非常暖和,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炕道直过热风。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球,一动不动。二孩明白,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揭盖头”的意思。另外,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小日本现在是投降了,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别说过去他们是凶神恶煞、杀人放火的占领军,光是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可怕的。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抱膝而坐的小人儿时,两人全呆了。这个小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脖子只有一把细,脸上结满泥嘎巴儿。二孩妈看见小人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裤脚刚打到膝盖,腿上全是血迹,刚刚干涸。小人儿看看二孩妈。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手脚都软了。她对二孩说:“还不赶紧叫她起来!”

二孩愣愣的,眼睛这会儿全睁开了。

“二孩,快叫她起来呀!”

二孩对缩坐在口袋里的小人儿说:“起来吧。”他对母亲发怨说,“看你跟我爸办的这事!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里,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折本不说,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费事。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她一硬头皮,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儿拽起来,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打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蜷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都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去,拿点热水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二孩妈动作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上的泥嘎巴儿润湿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水,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着的一铁壶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同类推荐
  • 月圆之夜

    月圆之夜

    讲述的一个犯罪故事,主人公两次行凶碰巧都是在“月圆之夜”,而在那种浪漫幽深的意境中却透露出死亡的气息。一切看似“都是月亮惹的祸”,其实还有着比“月亮”更复杂难言的非理性因素。
  • 蓝血人(卫斯理珍藏版)

    蓝血人(卫斯理珍藏版)

    但凡遇上一个流蓝色血的男人的人,都会在莫名奇妙的情况下自残致死,连卫斯理也几乎命丧其「神秘武器」下!卫斯理受国际警方组织委托,调查太空计划中神秘人物的底蕴。事件的关键——一个神秘的硬金属箱,竟成为日本帮派、某个大使馆、神秘「蓝血人」的争夺对象。究竟蓝血人是何方神圣?他跟卫斯理又有何瓜葛?《蓝血人》写了一个有家归不得,虽然大具神通,但是在地球上却恓恓惶惶,十分可怜的外星人……故事中有许多『道具』及『物件』。在二十几年前,都尽于想像中的物事,如今早已极其普遍了,读者当可以留意得到。
  • 最让中国人怀念的古典爱情小说

    最让中国人怀念的古典爱情小说

    本书由十二篇白话短篇小说、十二篇赏析文章、十二幅彩图组成,小说中多篇曾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主要选自冯梦龙“三言”和李渔的经典著作。如诗语言,纯美彩绘,引领最温柔的古典情。
  • 蓝猫

    蓝猫

    《蓝猫》为《邓一光文集》中的一部中篇小说选集,精选了邓一光八篇具有代表性的优秀中篇小说。《蓝猫》中的这些小说立意新颖,不落俗套,不刻意宣扬或批判,并多以人物白描为主,生动地讲述了一个个集众多矛盾为一身的个性人物,给读者留下甚有趣味的思考。
  • 旧爱重提

    旧爱重提

    两年的婚姻里,他们虽然没有爱得天昏地暗,但夫妻间的事他们一样也没少做。然而,突然有一天,在她发现她已经不能没有他的时候,他让律师给她送来了一份离婚协议书……自此,她落魄,穷困,再也走不进他的世界。终于知道,原来,他们曾有过的婚姻,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为了深爱的女人与她父亲进行的一场交易……相隔四年,在她以为彼此再无交集的时刻,命运却再一次让她遇见他……而这一次,不愿放手的却是他!
热门推荐
  • 沉香醉梦

    沉香醉梦

    漩涡中心是静止的,还是极速旋转的?这是一个言情故事……记录生活日常小事,体会漩涡中心波涛汹涌里的安静闲适
  • 荒芜戒

    荒芜戒

    人不仁,无信无义。王不仁,无德无量。地不仁,无草无木。天不仁,无世间万物。万年圣物,荒芜之戒,隐匿大陆,不仁王者背民之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战争的号角随时响起......
  • 真法道

    真法道

    星空之下,武者开山断河,法修掌御天下,炼师睥睨四极。飞舰巡陆,水舰镇海,光舰跨越星空,宇舰穿梭周天。彼时,符文科技确立,炼师崛起。今日,法道大昌,炼师尊崇于天下。在符文科技为人类提供了足够的能源和强大的武器,人类踏足星空和三千世界。人族独尊时代开启。
  • 反派大佬他又开始秀恩爱了

    反派大佬他又开始秀恩爱了

    稀里糊涂的穿书。稀里糊涂的绑定了个系统。穿书后的苏姊晚只能努力完成任务任务一:找到反派大佬任务二:阻止反派黑化任务三:给反派大佬找个媳妇儿可是谁来告诉她给反派大佬介绍的媳妇儿怎么变成自己了……
  • 医品花都

    医品花都

    少年秦昊意外穿越。万年之后,被天下强者围堵在天元山巅,最终含怒自爆元神,却意外回到了自己穿越天元大陆的时候,从此开始踏上了一段神奇的旅程。武功?崛起的秦昊利用无数药材吸收灵气一路小跑。医术?诡医宗主医术并非浪得虚名赢得无数赞赏,慢慢的恢复了自己的实力。因那本残缺功法而逆天改命,修得无上大功,重返天元大陆后,却意外的发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那里,高手云集。而他在天元大陆横行的实力到了那里,也不过沧海一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星辰花梦倾世恋

    星辰花梦倾世恋

    她,一头黑色长发.永不改变的冰山表情.淡漠却护短他,短发邪魅张扬,玩世不恭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嗜血..第一次见面就是匕首相向,最后又是谁遗失了心他们,都是骄傲的.也只有对方才配携手共立世间
  • 超神学院时空之心

    超神学院时空之心

    在经历了连神都无法想象的一生之后……“啊,我好难,我前世一定是一道数学题。”杨钧有些欲哭无泪地躺在地上。下一站是哪里来着?嗯……管他呢,先走了再说!杨钧打开了时空虫洞,和未知的前方。群号:905627277有好的建议的旁友们,可以加一加,给点意见啊!
  • 诡异谜案

    诡异谜案

    我是神探刘银水,欢迎大家来到诡异侦探社,无论大案小案,我都能破,不过,得先交首付,不然没得说,有钱请来,没钱离开,谢谢!
  • 弑主不能停

    弑主不能停

    安锦奶凶:不许吃别人给的,只可以吃我给的!叶蔷芜:女孩子的醋你也要吃?安锦依旧奶凶:对!女孩子也不可以!叶蔷芜:安锦泥垢了!叶蔷芜无奈:上一世我未能护你安全,这一世便算我赔给你的吧。安锦:不仅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你都将会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对吧,仙—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