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力主动前来和解,让任向坤有一种受宠的感觉,没过多久,他带着喻小凤去看了林力,林力也常来看他们,还提着礼品去看望喻小凤的母亲,并留下来吃了几顿饭。
去年底的某天下午,任向坤和喻小凤受到林力的邀请,去抚琴路上的一家酒店吃晚饭。那时候林力的女人和孩子都还没到成都,进货与销售,都靠他一个人,去那酒店进餐的,也就是任向坤、喻小凤和林力他们三个。林力一杯接一杯地劝酒,连平时很少喝酒的喻小凤也灌了两大杯啤酒,一张脸艳若桃花。任向坤不胜酒力,喝到中途就迷迷糊糊的,林力趁此机会,把脚往喻小凤的脚上靠。他始终认为喻小凤愿意和任向坤同居,不过是寂寞所致,而要消除女人的寂寞,他比任向坤强十倍。他第一次把脚放上来的时候,喻小凤以为是不经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脚取出来了,第二次放上来,她就看出了林力的想头,收脚的动作大了许多。林力知道喻小凤不乐意,但他也不想放弃,还认为喻小凤是故意装处,因此作了第三次尝试。这一次,喻小凤笑眯眯地用手一招,让林力把耳朵凑过来,林力乐颠颠地照办了,喻小凤小声说:畜生!那时候,喷着浓浓酒气的任向坤还以为他们正说什么笑话呢。
回去之后,喻小凤对任向坤说,以后少跟林力来往。他们果然就没再联系过。
春节过后,林力的女人到了成都,有女人在身边,林力对任向坤的嫉恨就消失了。他说不上是多么好色的人,正如他曾经向媒体承认过的那样,主要是感到性压抑,现在没有这种压抑了,他就能够以平和的心态来看待任向坤和喻小凤的关系。可他为什么绑架了任向坤和喻小凤并最终杀了他们呢?林力说,他做出这种事来,完全是生活所迫。
作为进城打工的农民,林力可以说是倾家荡产才开了水果店,脱离了又苦又累却挣不到几个钱的工地。他渴望那种当小老板的滋味,却不知道小老板不是那么容易当的,门面已租下了,租金也缴了一年,这时候他才去办证。他找到便民服务中心,窗口的工作人员要看他的户口簿,他的户口不在这里,因此让他去公安部门办理。
找到公安局后,又找不到片区公安户籍管理员,三天过后找到了,却又让他去门市所在的居委会开证明,证明开了,他才有机会交了第一笔费用,也才有机会去工商部门填申请表,填了表,等了一个星期,又去卫生部门……如此折腾,历时二十多天,才拿到了营业执照。也就是说,他前二十多天的房租就白交了。这且不说,关键是税和费太高,而且定税和费的随意性很大,他的门市刚刚开张,税务部门就通知他去办税务登记证,而且未经调查就定每月的营业额为6000元并按此收税;税高,费更高,收费的部门极其繁多,工商、卫生、城建等等等等,都要收。最让林力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竟然有个水果协会,凡开水果门市,就必须入会,并按期缴纳会费。费的弹性也极大,比如工商管理费原定每月150元,林力给管理人员买了条中华烟,就降为每月120元;据说很多在工商部门有熟人的城里人,每月只交20元。
不管怎么说,门市还是开起来了。头一年生意很旺,林力拼死拼活地干,很快挣了一笔钱,把银行的贷款还清了,但紧接着生意就淡了下来,特别是从今年初开始,他铺子里烂掉的水果比卖出去的还多。在这里开水果门市的,除林力是从乡下来的,别的全是成都市民,他们生意再疲软,总能够通过各种关系,找某些单位把陈货买去作为福利发给职工,价钱是贱了点,还要给前来商定的人给回扣,但至少不会亏本,而林力已经连续亏本了,再亏下去,不要说赚钱,不要说供孩子在城里读书,就连房租也付不出来了。由于此,林力想另找出路。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到工地上去,但他也不想卖水果了。不卖水果又卖什么呢?能够卖的东西很多,可是卖大件的货物,林力没那么多原始资本,一般的小件吧,利润又薄。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二手货手机。
那前些天,任向坤碰到他们以前在工地上的一个熟人,两人摆谈过程中,任向坤不无骄傲地说起他准备跟喻小凤去金风花园买房子的事,那人又把这消息转告给了林力,林力知道去金风花园买房是需要很多钱的,他们能卖二手货手机赚大钱,我为什么不能走这条路?如果开个手机专卖店,就把这个店面退了,重新租一个面积小些的,租金便宜了,钱又比现在来得快,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早些想到早些着手呢?
任向坤的货都是从老家低价进来的,林力早就知道,长期给任向坤提供货源的东娃,林力也很熟悉,于是他回到沐川,费尽周折,才在县城一家洗脚坊里找到了东娃。当时东娃跟另外几个人在场,当林力把他的意思说出来后,情形就像东娃给王局长交代过的那样。
这让林力对任向坤已经消失的嫉恨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剧烈得多,然而他没有办法。人家宁愿等任向坤也不卖给你,你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东娃们手机的来路,但知道这伙人惹不起。
生意好的时候,林力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生意败下来,他反而变得懒散了,门市和孩子反正有女人经管,他睡到很晚才起来,起来后就去找人喝酒,或者进茶馆赌博,除了睡觉,一天难得见到他的影子。
十月的某一天上午,他在茶馆里意外地碰到了曾跟他和任向坤在同一家工地干过活的陕西人黄金。黄金再不是以前的黄金了,以前的黄金,抽烟也是从别人嘴上去抢,抢不来就捡别人扔下的烟屁股,而现在的黄金穿着洁白的衬衫,悠闲自在地抽着玉溪香烟,他手上的皮肤虽然还是蜡黄蜡黄的,但已不像先前那样粗糙,普通民工创口累累的手,在他这里还原为一双完整的手。林力想转身走掉,但黄金的转变让他好奇,于是在黄金不远处的一张茶桌上坐下来。黄金正跟一个人谈话,没说几句,那个人走了,黄金摸出手机打电话,好像是约什么人。听他说话的口气,对方一定也是有钱有势的人物,看来,黄金的交际已经很广了。他把电话收起来后,林力走了过去。
黄大哥,林力喊了一声。(黄金比林力大十来岁。)
黄金抬头一看,很快就认出了林力,高兴得一把将他拉到了身边的座位上。
两人愉快的回忆是从看人体摄影图片开始的。林力说,你的脚好没有?林力记得,和他一起拿着手电筒去看人体摄影图片的那天晚上,黄金那双烂得只剩几条筋的胶鞋被跑掉了,脚板在碎玻璃上划出了一条大口子。黄金脱掉鞋子,举起他那双大得出奇的脚说,早就好了。黄金不仅穿着上好的皮鞋,而且还穿着上好的棉袜。他以前是从不穿袜子的。林力说,黄大哥,我一看就知道你发财了。黄金矜持地笑了笑说,发什么财呀,只是不再干下力活。林力说当包工头啦?黄金说,包了一个石材厂。林力惊嘴咂舌地说,哦,那是厂长了。黄金又笑,他的个子高,脸盘子大,嘴很阔,一笑起来,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滚出的铁弹子。
笑声未停,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约的人打来的。黄金收了电话,林力说,你有事忙,我就走了,可是黄金说,那人来不了,你我兄弟一场,很久没在一起,趁这机会多坐一会儿。林力反正没事,正巴望这样,就安安心心地放稳屁股喝茶了。
两人的话越说越深入,愉快的回忆过后,就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透露着现实的生活。黄金说,他包的那个石材厂,是他从一个陕西老乡手里夺过来的。林力问怎么个夺法,黄金说,他同乡在老板那里承包,订的合同是每平米挣七块钱,我去跟老板谈,提出每平米只挣五块,老板当然愿意包给我。林力说,你就这样待你老乡?黄金大不以为然:他是打工的,我也是打工的,大家都要讨口饭吃嘛,再说,他以前还不是用这种手段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林力问道,每平米就少挣两块,你的收入能保证吗?黄金看了林力两眼说,如果你还在工地上,我就不会给你讲实话,现在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板,我就实话告诉你:每平米是少挣了两块钱,但这两块钱会从我包里掏出来吗?当然不会。
给工人少拿一点就是了!林力说,降了工人的工资,他们不在你厂里干行不行?黄金说,你林老弟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转不弯来?我当然不会明说降工资,而是拖欠,反正全都是民工,拖欠他们一阵,他们耗不起,不要你说就自己走人了。要是前些年,拖欠一年半载的工钱也不会出事,甚至给不给工钱也说不一定,现在不行了,但扣他们一个月总是可以的吧,至少,他们进厂时的押金我是绝不会还的。林力说,你的心也够狠的。黄金不屑地说,有什么狠不狠的……你我这些进城的农民工,想跟城里人斗是斗不赢的,过去斗不赢,现在还是斗不赢,城里人有城里人的优势,你我永远没法比,我们只有跟自己人斗!这说起来不近情理,可没办法啊,不斗不行啊,你想想,全国进城的农民工,相当于一个大国的人口,随便进哪个厕所撒泡尿,都碰上一大堆农民工,留给我们挣钱的位置,都被占了,你不斗,就只有回老家当穷光蛋去!
林力回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黄金的话句句在理,于是他毫无遮拦地把自己的苦恼说了。黄金听罢,问道,你刚才说的任向坤,是不是跟我们一起上过工的那个?林力说是。那家伙不是像个婆姨吗,哪来那么大的艳福?林力说我也想不通呢。黄金想了想说,你不能像我这样把别人炒掉,但也可以在你老乡身上想想办法。林力不明白他的意思,黄金问道,你能断定他跟那女人真的很有钱?林力说,打算去金风花园买房子,没钱能行?黄金说,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个法子。将嘴凑到林力的耳边,偷偷地说了一阵。林力吓得脸色发青,顿时觉得响着轻音乐吹着回旋风的茶楼,变成了坟冢遍布的荒野。黄金见他这样,笑了笑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那天晚上,林力没去打牌,但他也一夜没睡着。烂水果的气味不停地刺激他的嗅觉,也刺激他本来就不满意的生活。第二天,他比平时起得更晚一些,刚刚洗漱完毕,水果协会就来收费了。女人叹息一声,十分舍不得地从裤兜里摸钱,还没摸出来,林力突然大喝一声:不交!这一声喝叫,使他女人和收费员都吃惊不小,女人的手停在裤兜里,收费员则直棱棱地盯着林力。收费员是一个发了体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几年来都是他跑这条线,别的会员还有跟他扯筋勒皮要说法的时候,林力从来都是乖乖的,今天的太阳未必要从西边出来?
他说,不交?林力说不交,老子就是不交!还反问一句:老子为啥要交?收费员开始还以为林力开玩笑,现在明白他当真了,说,不交可以,今天就请你搬家!林力说,我有执照,你凭啥要我搬家?收费员说,你也不想想你的执照是怎么来的?不过我们这一关,你能办执照?林力手一挥,不交就是不交,找啰嗦寻别人去!收费员把翻开的皮夹子一合,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两三米,林力的女人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拉住收费员就求情。收费员挣夺了继续往前走,女人又一把拉住他,着急地说,张师傅,他是个神经病,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言毕,就摸出裤兜里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给张收费员。张收费员却不愿意接,女人带着哭腔说,张师傅,你要我给你下跪吗?张收费员这才哼了一声,觑了林力一眼。林力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像被钱戳破的气球。女人顺利地把钱交了,回到店里就哭得一蹋糊涂,边哭边说,你有多能耐,要是把执照收了,你要一家人讨口去啊……她哭得那么伤心,对这个总是快乐无忧的女人来说是很少见的。林力把头夹在两胯间,早饭也没吃,中午饭也没吃,那一整天也没有出门。
第二天一早,他就摸出黄金留下的电话。
两人开始了正式的谋划,条件是弄到钱后,两人均分。
十多天后,机会终于来了。喻小凤和任向坤婚后第二十天,任向坤又要回沐川进货。这消息就是到喻方北家取钱的两个年轻人通报的,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黄金的侄儿,一个是黄金的表弟,黄金当上包工头后,他们都从陕西到成都打工来了,表弟当监工,侄儿管食堂,为跟四川人交往不吃亏,他们很快学得了一口流利的川话,自从林力和黄金绑架任向坤的方案确定之后,这两个人就常到清溪路打探动静,主要是看任向坤什么时候回沐川。这天上午,他们刚来到喻小凤手机店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前,就发现任向坤提着包从店子里出来,招了辆出租车走了,两人也立即坐出租车跟上去,结果看到任向坤去了金沙车站;那里有长途汽车发往沐川。如此说来,任向坤肯定是要回沐川的了。两个年轻人把这消息报告了黄金,黄金又通知了林力,并说,他有办法找朋友借辆车,让林力马上做好准备,他开车过来接。林力说你会开车吗?黄金说,你不知道我以前当过汽车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