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不要说了好不好？”蓝文定说。
顾家荣抱着冲锋枪，坐在洞口掩蔽部里值守。蜡烛红红地亮在他们中间。吃完晚饭后他们就坐在那里，现在又把一支香烟抽尽，而任宠是一边抽烟一边以平淡的口气讲了不少话的，讲欢欢的性格、欢欢的故事、欢欢受到全连老兵和新兵的喜欢，然而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第一个牺牲……蓝文定不让任宠再说，似乎有点儿过分。
“这有什么好说的吗？说起来没完没了。”蓝文定说。
任宠咬着嘴唇把蓝文定盯了好一会儿，说出来的话好像蚊子柔婉的嗡叫。“我以为欢欢和你耍得挺好的……”
“这就要说他一万年了？”蓝文定气呼呼地挺起了眉毛，“讨厌得很！”
“都不要吵了。”米开广说。他把烟蒂揿在一颗石子上，像在木板上钻洞似的转动着手。“这也值得你们这么吵？”
“可他屁话多得很。”蓝文定说。
燃着的蜡烛只有半支了，烛心黑黑的，向一边弯下，烧得下面的蜡烛出现一个缺口，烛油不断地往下流，流到作为基座的罐头盒边上就凝固了。若不是他们的呼气有时吹着，那烛苗是凝然不动的。淡淡的红光覆在散放于地面的爆炸物上，也涂在他们那色质枯黄或灰白的脸面上，像给死人化妆擦上去的胭脂粉，可擦得不大像样。地雷给拆散了，炮弹原来就没有装好，只是从弹筒里取出来，散摆在一张塑料布上。这些杂七杂八的爆炸物散件，加上弄乱的胶皮线，就像从鱼腹里掏出来的杂碎，使得他们坐着的那一片空间具有屠宰场的特色。在这当中，就摆着烛座，它有一尺半高了，是一层又一层的烛灺重叠出来的，望去如同一尊象牙塔，更像一座白珊瑚拼成的顶上竖着航标灯的假山。不论从哪方面说，它都有资格让人记取。
随着白昼的消逝，烛光正变得发亮，而他们的阴影也变得深了。米开广开始钻洞，这会儿是拿着小刀，在六〇炮炮弹的后尾上钻，炮弹放在并拢的双膝上，看着好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娃娃，而他正在给娃娃换尿布，娃娃一声不响，真是乖极了，可是从他手底下发出刀尖钻刨坚硬药块的嗖嗖声，他的神情又是这么专注，仿佛他整个身心都集聚、沉浸于制造这种在等闲场合闻所未闻的声音上，这种带有硫黄味的黄色音响。他这只手的阴影，正处在缪云棠那个阴影的腰部，这两人的阴影都投在叠放的弹药箱上，于是他肘部的转动，从阴影上看，好像他正在缪云棠的肚子里发狠地掏挖、抓捏、撕扯，似乎要把那五脏六腑都捣碎方能甘休。就这样，他掏了一会儿，把小刀放在钢盔里，捧起炮弹，可以看到落下了松花粉状的弹药细末。“等一下。”蓝文定说着从对面转过身来。米开广举起炮弹，看着他把腿上的药粉都抹到掌心里。
“莫名其妙。”米开广说着，摇一摇炮弹，把钻孔里的粉末摇落，浓浓的硫黄味顿时盖住了空气中酸溜溜的、湿热的霉臭味。他重新坐下，把炮弹夹在两膝中，捡起一枚电雷管，往钻孔里插。没能插没，好像洞眼的深度不够。他把电雷管拔出，没有放在那只任宠伸过来的手掌里，而是像香烟似的含在嘴里，又从钢盔中拿起小刀钻洞。他对面，蓝文定摊开左手掌，就着烛光，一根指头拨弄弹药的粉末，并且蘸了一点药粉，用舌尖品尝，微微蹙着眉头，俨然是位老中医在品味他合成的救世良药。任宠斜眼瞟瞟他，说声“神经病”，仍然凝视着米开广的手。这时，蓝文定把药粉倒在烛火上。只听“噗”的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焰在蜡烛上空腾起，冲上洞顶，刹那间把整个洞穴照得雪亮。在这亮光里，米开广拔下嘴上的雷管，和任宠一起向后仰，而蓝文定自己也从坐着的空弹药箱上滚落在地。这团蓝光转瞬就消失了，烛苗好像从黑暗中钻出来，跳了几跳，恢复了原状。
“你干什么？”米开广说，“这是可以开玩笑的吗？”
“没事儿。”蓝文定说。
“把洞里的弹药都引爆，就没事了？！”
“那不热闹了吗？”蓝文定嬉皮笑脸地说，好像他在大街上看热闹，还为热闹没看成而在那儿说闲话。
“你也严肃一点儿。”
任宠抹了几下可能被火焰冲热了的脸面。他的目光所指，那些摆在钢盔中的电雷管，好像市场上看不见的只有高层人士才能抽到的特制香烟。
“几点钟了？”米哨长问。
“八点多了。”蓝文定说。
他们四个兵都有手表，米开广当然也有，可是他要问时间。现在对于精赤条条的他们，手表是身上唯一的外物。顾家荣的手表，是当兵前母亲送给他的，最地道的瑞士梅花表，可无论她怎么千方百计地向他讨好，他都不想原谅她。她要了一个男人，可不要男人的娘，不允许住在一起。顾家荣也不想原谅父亲，他父亲信守老庄哲学，处身物外，却不爱任何人。顾家荣只要求他们不要再向战场上的儿子写那些老一套的慰问信，在偶尔想到儿子的时候把那不值钱的泪珠洒在信笺上。他们应当珍惜自己的眼泪，为他们自己哭两声。至少，顾家荣还知道自己可以死在什么时候，用不着他们来提醒。
八点钟以后，他们就能在洞外布设爆炸性障碍物了。他们三个兵把接好引爆线的定向地雷、六〇迫击炮炮弹和集束手榴弹搬到洞口掩蔽部，胶皮线绕成一圈一圈的，红白两线头，红线表示火线，白线表示地线。依着米大哨长的谋算，他们不再埋设步兵压发地雷，因为敌军总能巧妙而奇怪地避开这些地雷。作为战场上的一员小兵，顾家荣对敌军的单兵技能不无佩服，他们打仗打油了，他们是靠打仗为生的，能从我方手中偷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罐头啦，大米啦，面条啦，蔬菜啦，好像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昨天晚上，他们悄悄地摸过来，搬开堆在本哨位洞口的石块，偷走了两块波纹钢，背去修他们的洞了。米哨长他们埋设的反步兵地雷一个也没有爆炸，哨位内的枪打不到他们，死角很大，引爆的炮弹和手榴弹也都炸空了。不光是这个哨位前出现了袭扰的敌军，凌晨一点钟左右，整个阵地上就听到轰轰隆隆、砰砰啪啪地响了个把小时。具体战果如何，只有看连长的战况报告了。反正顾家荣和本哨位的兵都没有发现伤着了敌军的证据。米开广很恼火，琢磨了一天，看样子有了高招。
“顾老兵，你替我看着对面。”米开广说。他要亲自布设爆炸物。他给三个哨员的小政策是：敌军不到洞口来不打；到了洞口，若是威胁到我们的安全，也得让他们有来无去。“有来无去”不过是他的豪言壮语，但让对方尝点厉害，还是做得到的。哨员们也是这样理解哨长的战术的。
枪膛里昼夜都压着子弹。顾家荣只须打开保险，眼睛望得远一点儿。天快要黑了，但还没有黑尽，西天的残阳好像一只血眼。当顾家荣探出洞口张望时，那只血眼也正向他瞪视，它也是打仗打红了眼。这血眼射出来的血光，惨淡地映在阵地上，把绿的植被涂红，把炸弹炸出来的白石子抹成暖色。这血眼忽然闭上，一股凉森森的暮气顿时笼罩整个阵地。哨长米开广的身影敏捷地活动在薄暮的苍灰光线中，时而弯腰跃进，时而高匍匐，时而趴着。他身上的那条宽松式短裤，几次使顾家荣想到他刚才穿上去时那种厌恶的咬着牙齿的神态。一时回到洞口来，他都没有心思向顾家荣瞥一眼，匆匆地抱走爆炸物，如同窃贼一般，急着掩藏偷到手的赃物。他捧着爆炸物跑去，身后拖出一条胶皮线，好像他是一只巨型蜘蛛似的。他有好一会儿趴在那儿不动，把线接在两个空罐头盒上，小心翼翼地把空罐头盒放好，中间只隔一两公分的距离。那里有一大片从洞子里丢出去的空罐头盒，夜间敌军摸上来，常把那些空罐头盒踢得滚来滚去。这一下有他们好瞧的了，碰到罐头盒，接通电源，那些埋在石子底下的六〇炮弹和定向地雷就会自动爆炸。不过，对于从那儿路过的老鼠和本方的军工来说，其危险程度完全相等。定向地雷中的七百多粒钢珠，雨点似的泼出去，那是不问对象的。
爬回洞里，米开广所说的第一句话是：“这短裤！”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剥下短裤。顾家荣要在洞口守到12点钟，然后米开广接岗。
米开广很快睡着了。任宠在梦中轻轻地咳嗽。蓝文定还在辗转翻身。这些地铺，都是轮战部队留下来的。地是早就被弄平了的，只要把棉垫铺在地上就能睡觉。可是，没有防潮的棕垫，更没有专门用于隔湿的化学纤维防潮垫。雨季没有真正到来前，睡在这样的地铺上也没有多少关系。米开广在入驻这个山洞时非常开心。“不错啊。这个山洞很好啊！”在洞口值岗的顾家荣突然觉得，这个哨位的四个兵中，最有可能在这个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可能是米开广。其中的理由说不清，但他有这么一种感觉。也许可以这么说，米开广的心态太好了。米开广这样的兵，本来就是为战争而出生并且为战争而存在的。回想起来，是不是打仗，在米开广那里，似乎不当一回事。看米开广刚才布设爆炸性障碍物，就像在做游戏似的。
感觉中只迷糊了一下。但顾家荣意识到，他可能已经睡了一个大觉。他摸了一下脸，往洞外瞧。呵！这不是月朏星堕的时光吗？一弯新月映在夜空中，靛蓝的天空大部分，没有一丝云雾，显得格外渺远而广阔。除了东天那颗破晓星，其他的星星几乎没有，要说有，也在自觉自愿地淡出，极为稀疏的，东一颗西一颗的，只呈现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天穹的下部，西边，霨霨然地囤积着一些从地底下推上来的雨云，很黑，也很安静。自然界也没有什么声音，寂寂然而且杳杳然的。可能有一只早醒的老鼠，从这里往那里跑过去了，让顾家荣想到一句俗话：“讨饭要赶早！”这时，爆炸声响了。
几声猛烈的爆炸完全惊醒了顾家荣。定向地雷的爆炸声总是特别响，再加上几枚六〇炮炮弹同时爆炸，就更响。声音扑进洞里，又有了碎心裂胆的回响。顾家荣的夜光表上，时针指着凌晨四时十一分。这是世界上最静谧的时刻。
“你们听见了没有？”米开广说，“我听到他们的哭喊了。好啊，这一次最少炸死两个！”
“是不是真死了？”蓝文定跑到洞口，“米大哨长，要不要出去抢个尸体？”
“你以为容易啊？想立功也不要这样做。”米开广依然躺在地铺上，没有想要离开床铺的意思，“可能是老鼠想要立功，争取立一个大功！”他忽然伸着胳膊打了一个大哈欠，“睡吧。天还没有亮呢。再睡一会儿。”
任宠在黑暗的床铺上大张着眼睛。四周太黑了，看不清他的眼神。
顾家荣想，前些日子还没有这样情况发生过，不知道米开广的这一战场经验能不能得到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