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
六只手伸在洞外，手臂伸得笔直，手心向上。中间两只手是申体心的，左边是连长的，右边是文幼的，不过哪只手是谁的，这并不重要。现在他们紧挨着蹲在洞口，膝前是一道填装泥土的编织袋垒起的坝，高有一尺半，像一条大户人家的高门槛。它可以阻挡雨水往洞里倒灌；假如有敌人上来，还能充当射击掩体。他们的手臂搁在这道门槛上。
才晴了两天，他们又下了油锅。洞内的气温表上已是41℃。遍体生津，滑腻腻的，把人裹过了，很难受。在他们面前的大气层，潮热，滞重，混浊，白茫茫的，泛着耀眼的日昀。在这潮热如同馊糨糊的白昼，一切都是疲软的，懒洋洋的：小草贴着正在变干的表面像一层干血似的淤泥，炮弹下残剩的树叶吊在伤痕累累的永远站不直的树骨头上，石头蹲着、坐着、躺着，把下身尽可能地往地下缩……洞的热汽依稀地蒸腾着，就像浴室里的蒸汽，把整个战场弇覆其下。待在这洞口，未必比待在洞里好多少。不过，在洞口，他们的呼吸能稍微舒畅一点儿，能感到在他们摊开的手掌上有一个无情、冷漠的天空，并能看到掌面始终有一层滑腻的油汗。
这样把手伸到洞外的办法，是战士们在电话上告诉申体心的。这一会儿，他想在每一个哨位的洞口，都伸着几双手。他们在洞口蹲了好久了。这样蹲着很难受，几分钟过去膝盖就酸了。蹲不住的时候，他们就跪着。像这样，相隔几分钟换一换姿势。要是有点清凉的飔风，他们会跪得膝盖下的泥土再腐烂一次。现在，每一个洞口都向苍天伸着几双手：求你了，给我一点凉意吧。
白母鸡从远处走来，始终是那种雍容高贵的姿态，平首挺胸，从从容容，不快不慢。她那鲜红的脚爪在半干的烂泥上踩出鲜明的爪子印，那身翯翯然的白羽毛依然一尘不染。走到洞前，她侧着毛绒绒的脸面看他们。她倒经常来看望他们，态度和蔼，不卑不亢，没有把他们遗忘。有她经常来看一看，他们也就满足了。真的，这只白母鸡给他们一丝无名的鼓舞。她看他们的时候，那脸神亦庄重亦平和，那种问候的、同气相投的眼光，能够融化对方心头的块垒。这时候，他们都在脊椎动物共同生存的原始秘密中感受到生命进化的喜悦，以及要求这个地球来保证他们同生共死的需要。他们的祖宗都是鞭毛虫，这种血缘关系是任何力量都割不断的。而且，白母鸡的冠还这么红，让人想起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军帽。这白母鸡往来于两军的阵地之间，有时在他们这边，有时在敌军那边。也许她是敌我之间的具有特殊身份的信使，每天都在传送那种特殊的信息。小文把她捧住。她乖乖的，只发出一串“哆哆哆”的声音，好像在说“你们好啊”。
“那天夜战，她在我们这边的洞里吗？”连长韩延庆问。
“不在。”申体心说。
“在他们的那边的山洞里？这么多的炮弹，怎么没伤着它的一根羽毛……”
小文捧着白母鸡走进洞去，捋着她的羽毛。申体心说：“小文，把我的挎包找出来。”上阵地以后，军用挎包都没有使用过。
韩延庆的十根指头一收一放地做着抓捏的动作，好像掌中握着一只球。这不失为一种锻炼手指的方法。“还有两天。”韩延庆说。
“对。还有两天。”申体心说。
对申体心来说，是只有两天了。两天后，他就要和副连长一起下阵地，到后方基地安排全连下撤后的相关事务。按原定部署，他们要在这阵地上坚守八个月。可军、师两级指挥部考虑到阵地上的指战员生活太艰苦，缩短了两个月。这当然是个最好的消息，他已经通知各个哨位了。这也是首长们的意思。可这会不会产生副作用，真不好让人断定。战场上的一切都这样……
“要我为你准备一点什么吗？”申体心问，“我首先给你准备一支牙膏，一把牙刷。”
韩延庆的视线没什么变化，也许望着那隐在白茫茫的亮光背后的群山，也许望着白茫茫的亮光本身。他脸上，有一丝隐蔽的失意的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韩延庆嘬着嘴朝洞外喷吐。那唾液可能太黏了。“嘴里都不生多少津液了。”韩延庆说，抹了抹下巴，“你应该知道的，我在留守处那里什么也没有留。”
“什么也没有留？我还真没有留意过。”
“万一牺牲了，不需要为我清点遗物，更不需要把什么遗物寄给我家人。”
“做得够绝的。”
“也许要下战场了。”韩延庆说，“这两天我心里也有一种寻寻觅觅的模糊感觉。你说，随着战争时间的延长，参战人员，我是指像我们这样的基层军官，会不会对战争的意义和本质产生某些与我们先前不一样的想法？”
韩延庆是更像一个军人的--假如对“军人”有什么定义的话。可最近这几天，韩延庆怪话连篇。这种防御战没精打采，让他提不起劲来……对于即将换防下阵地，他也说怪话：“就这样退出战场了？”要说，戢兵于时望，善莫大矣。迄至今日，连里的伤亡很小。申体心已经用不同方式多次同韩延庆说过了：小韩，不，韩连长，能不能请你和我一样想，多带一个活着的战士下阵地？这是你和我的责任。这话不消极。消灭敌人，保存自己，这一指导原则，任何军队都秉持。韩延庆这小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可是，这也可能造成不好的后果：蒇小功而偾大事！这一点，现在还不宜谈。
“你在套我的话吧？”申体心说，“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兵燹，军人是一定要有的。”
“下阵地之前，还有什么要向我交代的？就说给一点儿提醒吧。”
“那就说？”申体心想了想，“也是我们军人的一句‘行话’:‘将不可怒而开战，兵不可勇而斗狠’……”
“指导员，有你的电话。”苗青叫道，“营里教导员打来的。”
申体心去接电话。“教导员你好。有什么指示？”申体心说，韩延庆就听着。放下话筒时，他忘了说“再见”，却回身对连长说话：“霍士尧，那条被地雷炸断的腿，接上后，情况良好，只是短了两公分。医生说，现在，他们可以通过‘骨质延长术’来修复，只是要多住几个月医院。”
“这消息不错。”韩延庆说，“那你就给各哨位打电话吧。一个很好的鼓励！”
“小苗你打好了。告诉每个哨长，传达给每个战士，就说是连长、指导员的意见。”
“是！”小苗说。
韩延庆在那边歪着头。“懒得连电话都不想打了？这是你指导员……怎么了，小文？”
文幼站在那小壁洞旁边，眼里噙着泪花。
“不能为以后储存一点眼泪吗？好像需要给你小文开一家眼泪储蓄所了。”申体心很少说这种话，他明白。
四个挎包都被老鼠咬烂了。连长走过去时，小文正把挎包里的小老鼠往地上倒。连部通信员管不住连首长的挎包，让挎包成了老鼠窝，这还真需要落几滴眼泪。苗青在电台后面张着惊奇的眼睛，脖子伸得好像长颈鹿。韩延庆叉着腰，伛下身去，鼻孔哼哼地吸气。他有点热感冒，鼻子有点鼽，这弄得他挺烦躁，不过没有以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小老鼠总共十二只。它们在地上爬动，眼睛还没有长到睁开，拱来拱去的，毛很氄，皮肉红润。韩延庆抓了一只小鼠放在掌心，让鼠嘴吻他的指头。
“放生吧。”韩延庆把小老鼠放在地上。
申体心有点惊讶。他说：“苗青，你来帮一帮小文。”
“还是我来帮吧。小苗你打电话。”韩延庆连长蹲下去，帮小文把小老鼠重新捡入挎包，交代说，等天黑尽以后，再把这些小老鼠拿到洞外“放生”。至于“挎包”，他会让副连长去团后勤处要。“一个副连长不会搞不到几只挎包吧？”韩延庆说，“小文，明后天去拿挎包的时候，顺便找点辣椒酱和灭鼠药。”
“辣椒酱和灭鼠药？”文幼问，就怕听错了。
“没错。辣椒酱和灭鼠药。”韩延庆站了起来，撕一截卫生纸擦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