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号哨位]
“都九点多了。”蓝文定看着手表说,“还有三十四个小时。再过三十四个小时,我们可以下去了吧?”他望望顾家荣,顾家荣没有搭理;又望向米开广,米开广睡着。大体上每天上午哨长都睡得很香。现在他仰天而睡,两脚叉开,两臂横展,肚脐眼上盖着抖开的急救包纱布。蓝文定把一根食指竖在嘴边,示意顾家荣别出声。他爬下铺,趿上胶鞋,鬼鬼祟祟的。在那条纱布的一端,他扯下一些纱线,捻了捻,掀拂米开广的鼻孔。
“你讨厌!”米开广说,一只手推开蓝文定。
“别睡了。外面太阳好得很。”蓝文定说。
“管他呢。”米开广翻了一个身,面对岩壁。
蓝文定把纱线放在嘴唇上,想把它吹得很远,结果只吹出一尺多。一时间,他无聊透顶。他的双手使劲在头上搔,头屑搔落,纷纷扬扬,好像雪片似的,铺白了他脚前的一小片地。他挖开压缩饼干箱,取出一块饼干,掰下小半。“还是吃点什么吧。”他瞪着饼干说。吃的时候,他好像小孩子似的用舌头舔。他并不饿,他知道。他只想在这无所聊赖的昶日里找一个能够减少无聊--倒不是解除无聊--的办法。舔着,吮着,抿着,他把饼干向顾家荣掷过去。看着那块饼干飞行,顾家荣没动,任它打着肩膀。有点疼吧?肯定,可顾家荣没动,也没说。尤清园笑了,一个人笑了,嘿嘿嘿,嘿嘿,笑声里有一股霉味,好像陈年木屑里榨出来的。顾家荣在那里望着,仅仅望着,望着蓝文定的笑声怎样从木屑里绞出来。蓝文定不笑了,一个人硬笑毕竟没有啥滋味,而且让人觉得他在犯傻。忽然,他倒在铺位上,摸着弹头十字架项链--这是一个军工老乡刚送给他的--把它套在脖子上。又忽然,他抓住了制式短裤就穿,穿得很快,像搞紧急集合似的,穿错了裤管,就咒骂着,重新穿上。再一个忽然,他按着米开广的肋部,用力摇动。“哨长大人。”他说。“请你允许我到外面晒一会儿太阳,只晒一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好不好啊?我请求您老人家。”
“别烦了。”米开广拨开那只讨厌的手,“只有一天多了,不能忍一忍吗?”
蓝文定是跪在那铺边的,于是他的手搭在双膝上,在米开广的背后做着鬼脸,懒洋洋地站起来。“你这家伙没有良心。”说着,他朝弹药箱一脚踢去。这一脚踢得很重。他踢痛了脚尖,蹲下去,捂住脚尖,龇牙咧嘴地揉搓着。
米开广突然支起身来,扭头向后回望。“不准出去,蓝文定!你不听,后果自负!”
“好吧。”蓝文定说。
米开广又躺下了。“我知道把你憋得很难受了。可是当兵也几年了,自由散漫的小商贩习气不该再有了吧……”他咂了咂嘴,似乎很快进入梦境了。
过一会儿,蓝文定一瘸一歪地走到洞口,在顾家荣身边坐下了。“一只脚趾差点儿踢断了。”蓝文定说。
“活该。”
“要是我死了呢?”
“像这样守山洞,两个兵也够了。”
蓝文定拧住顾家荣大臂上的肉。顾家荣不动,就由他拧。他松了手,无聊和憋闷感再次壅塞胸间。“我想把四箱手榴弹都搬到洞外去。”蓝文定说,“一个一个地掷,听听爆炸的声音。”
“那你就干啊。”顾家荣说。
“以为我不敢?”
“你没有这个胆量。”
“好吧,算你说对了。”蓝文定趴在顾家荣肩上。顾家荣把怀中的冲锋枪枪头倾向洞口,要是枪走火,子弹就能飞出洞。“现在还不想乱掷手榴弹。可是,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来。”他说,“十点差三分。才十点差三分。看看你的表。妈呀,你的还差五分。”他说,“还要三十四小时。过了三十四小时,我们可以下阵地了?再加两小时,到晚上十点,可以在下面了?”
“还不照样要上来?”
“松一松神经也好啊。”蓝文定说。从顾家荣身边往外望,洞外天气很好,好得没法言说。没有雾,阳光明媚。不知不觉中,在雨季里疯狂生长的草木,几乎掩盖了那些垃圾,仿佛使这战场复原了青山的本色。即便是那挂在矮树上的短裤,早已被风雨撕成破布条,也像柳枝一般毵毵下垂,和着那细枝绿叶,在微风中飗飗摆动。远处的树丛中可能有一只野鸡,那雊雊的啼声传到哨位上,清脆而悦耳。静心听,还可听到阵地下的什么小溪里响着浅浅的流水声。耸鼻一吸,发觉那空气里有一丝绿色的清香,酷暑时节那种窒闷的臊臭气味一点也没有。阳光更为诱人。活泼的光点跳动在草梢上、树叶上、石块上、水坑上……一切都是那么清新。
“出去晒晒太阳怎么样?”蓝文定说。
“你敢出去就去啊!”顾家荣说,“我不去。”
不去?对,不能出去!不能钻出洞去晒太阳……
太令人羡慕了,那得天独厚的粪便罐。油绿的草丛中,也还露出一只装粪便的易拉罐。阳光仿佛特别垂顾粪便罐,关心它,怕它受凉,怕它发霉,怕它生锈,把最亮的光束集注在它上面,使它闪闪发光。这粪便罐一半陷在烂泥中,露出的罐体上写着“午餐”字样。可是他们上阵地以后就没有吃过午餐,只有早餐和晚餐、上餐和下餐、第一餐和第二餐。粪便罐的开口偏向他们,装在里面的圊土已经变性,可以望见几个喜欢吃粪便的小虫--也许就是屎克郎--在那里蠕动。如果那是屎克郎,那么他们这些兵叫什么?他们吃过米开广的小便。那罐头盒有一圈雪亮晃眼的白边,好像白金手镯,闪闪发光。一块锋利的铝片向上翘起,戳着一小团微微发红的如同浸透了血液的红泥巴……然而,这一点丑恶无法对冲无限的美景。此时此刻,展现在眼前的,主要是那煜照青山的阳光、清爽的空气和那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
他从顾家荣的膝前往洞口爬。顾家荣没有管他。蓝文定把头伸出洞口。阳光淋在他头上,他搓着头。“真舒服。”他说,爬了出去。顾家荣还是不想管他。顾家荣又不是哨长,管得了他蓝文定?蓝文定回头向洞内望望,又向顾家荣挤眼睛。他知道自己这状态完全像一个窃贼,只是他现在想盗窃的是阳光。他在洞外慢慢地立起来。
我怎么钻出来了?蓝文定想,我怎么敢这样做?
从睫毛缝里望出去,看到的东西都是黑的、暗的、模糊的。太阳像一只褐色的缩成一团的大刺猬。眼睛接触到阳光,怎么也睁不开。一片黑暗。蓝文定把手掌遮在眉棱上。耀眼的阳光下,什么东西都是黑乎乎的。呵,关存道打死他们一个副团长这才过去两天。对方的报复心很强!可这两天倒是静悄悄的连冷枪冷炮都没有。弄不好会出事吧?可是管它的。像老鼠一样没日没夜地藏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让人受不了了……刺眼的阳光,像给这世界罩上了几层黑纱。什么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蓝文定觉得头晕。阳光一照,怎么就让他像喝醉了酒一样?
随后,一切亮起来,眼睛仍然睁不开,但是看到了色彩,同时头也在晕,膝弯里酥软作酸。站直的时候,人几乎要跌倒,摇摇摆摆,孱弱无力。
可是他感受到了独占太阳的喜悦。现在这一刻,太阳是我的了。
呵,太阳,太阳……
心里好酸啊……
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哭,可他流着眼泪。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哭,他懂。他也不至于这么软弱。可是他流着眼泪。
最初他只能看到面前的一些东西。慢慢地,他能看得远一点了;慢慢地,他能睁大眼睛望了;慢慢地,他看到了这片他们守了那么多日子而从未放胆望一眼全景的战场。现在的战场是寂寞的、苍凉的,但也不像他们在洞子里看到的那么迮狭,那么肮脏。阳光加上空气,把一切都点缀得生意盎然。呵,都已经记不得什么是大自然的美丽,记不得阳光的温暖和空气的清冽感觉了。他的视线还不能看得很远,但已能看到三百多米的远处。他望到了他们,那些他们日夜对峙的敌军。他们也出来了,这里几个,那里几个,活动着手脚,扭动着腰腿。他们还都不在自己的哨洞前,因为对方的哨洞除个别以外都在大山的阴面。要到一块有阳光的地方,还得找一找。蓝文定想,敌军的哨洞里可能更阴暗
、更潮湿,但可能凉快一点儿,不会像他们的哨洞那么闷热。更远的,蓝文定就望不清楚了。他只能望那么远。他想望得更远一点儿,可他做不到;同时发觉,只要朝远处望,他的眼睛就酸溜溜的了。
“喂!”他听到左侧面十多米远处传来的招呼声。它被压得低低的,显然不敢喊响,混合着心虚和斗胆一试的欣喜。是14号哨位的兵,两个,哨长没有出来。他们在微笑。上阵地以来,蓝文定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他俩姓什么名什么,他一下子居然想不起来了。活见鬼。在家乡当小摊贩那会儿,接触过两三次的顾客,他都能牢牢记住他们的长相和称谓。但他的神经怎么就突然“短路”了呢?他只能向他们扬扬手,表示“你们好”。
你好!他俩也扬扬手。其中一个,用一根指头向他背后指一指。所指的是洞里,这他还能反应过来。他们好像在问,他,你们哨长,允许了吗?蓝文定摇摇手,不!米开广绝对不可能同意!米开广不知道他出狱了,不不,他“出洞”了。他点点自己的胸窝,是他自己想走出哨位来的。他又摇摇手,不管,不管那么多了。他把右手弄成手枪样子,顶住右鬓角,再摊摊手,大不了就是死,死就死了。他们,那两个“隔岩邻兵”,会心地微笑了。他们近在咫尺,可是他们不能讲话,不敢讲话,不宜讲话。在人类还没有学会说话之前,大概就是他们这样子,这样说肯定太过分,但说聋哑人是比非聋哑人更懂得交流真谛的人,他现在愿意肯定。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和语言交流未必就是人类进化的最佳标志。没有语言,人类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争辩、争吵和争斗,也许就能因此避免世界大战。“祸从口出”,这不就是中国人概括的吗?在人类没学会像今天的人这样说话前,大概就像他和邻近哨位战友交流思想和感情的目前这种样子。这比使用语言更好,更觉得心领神会。
“好哇。”他开心而克制地叫着。“都还没有死啊?哥们儿,我快烂掉了。”
“你在和谁说话?”顾家荣在脚踵后面问。
“他们都出来了。”蓝文定说,把头弯到洞口来,“你也出来晒一晒太阳吧。阳光好极了。悄悄地,别让哨长听见。”他手伸进去拉。
他还没碰到顾家荣,顾家荣就动身了,把枪倚在洞口。看到顾家荣真的出来了,蓝文定心里又虚了。“不想出来就退进去吧?”
顾家荣没吭气,眼睛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