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号哨位]
缪云棠在倒水。开始,卫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卫安挎着枪,站在洞口,阳光照得他脸上热辣辣的。尤清园坐在壕边上,双脚伸过堑壕,搁着对面的壕沿,两只手按着膝盖,觑着眼睛,吹着口哨。卫安钻进掩蔽部。
“我想知道你要干什么?”卫安问。
缪云棠在一只平时洗菜的饼干箱里倒了大半桶水。现在洗菜太早。今天都发神经病了,没有兵在大白天想睡觉。既然别的哨位上都有兵出来(尽管不是全部),卫安不好过于强硬地阻止缪云棠和尤清园。对面的敌军也出来晒太阳,可能不会有什么事。这当然是侥幸麻痹思想。也许,他们和敌军能够这样达成一个“共晒太阳”的默契,就与双方的冷枪都不打军工一样。连续多日的淫雨,使得无论是泥洞还是石洞都成了难以让兵待着不动的墓穴,敌方的处境可能比他们更糟糕。在默契中停战一天,双方都会有这样的要求吧?可是,卫安不知道小缪想干什么。
缪云棠扯下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又拿着香皂盒,端起水箱,就往洞外走。这娃儿对生活细节挺讲究的,真难相信在阵地上的这么多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放下!”卫安说。“你先放下,说清楚你想干什么?”
“你看我这是要干什么?”缪云棠说。他还一肚子怨气呢。不过他把水箱放下了。卫安注意到,缪云棠穿着短裤衩和拖鞋。
“还多一桶水,是不是?”卫安说。
“不要太凶了,哨长。让我到太阳底下擦一擦身体。”
“什么?”卫安给了他一耳光。缪云棠想躲,但没让开。他的手掌非常清脆地落在缪云棠脸上。缪云棠踉跄一步歪倒在地上,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瞪着眼。这眼神就像斗架的羊。卫安脚尖发痒,看着缪云棠的胯部。
尤清园跑进来,望了一眼,去拉坐在地上的小缪。
“不像话!”卫安说,“多了一桶水就一定要把它用光吗?想想我们刚上阵地的时候吧。因为没有水,那有多难过。昨天我就说了,这一桶军工错背到我们哨位的水,谁都不能用,留给明天接防的兄弟们。我要没有说,那就算了。可我同你们说得清清楚楚。小缪你说,你是不是有意向我挑衅?”
这当儿尤清园已经把小缪扶了起来,用他的毛巾揩落沾在他身上的泥粒。那香皂和香皂盒分了家,盒子跑到“沙发”边,香皂滚到水箱旁。这是连首长、营首长和更大的首长担心他们“烂裆”或生其他的什么皮肤病,让军工费力背上阵地来的……卫安越看越生气。在这里,能把身体洗干净吗?下了阵地,洗澡的时间有的是,营连首长一定会首先安排,可是,你们瞧,他,缪云棠,这个新兵蛋子,想在下阵地之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全身香喷喷地下阵地……
“你真下得了手,卫安。”尤清园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我们就不花那么大力气,把你从烂泥底下挖出来!走,我们到外面晒太阳去。”
尤清园要把小缪拉出去。小缪咬着嘴唇,脸色像纸一样白,而在他的下眼睑,分明闪烁着汍澜的泪痕。
“不准出去!要擦身,到洞子里面去擦!小缪你听不听?”
“好吧。”缪云棠退让了。他弯下身,端起那水箱,往洞里进去了。
尤清园则狠狠地瞪了一眼。从卫安身边绕过,又出去了!
卫安突然懊悔了。这种懊悔来得那么快又那么重,就如一柄石锥狠狠地击在他身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这是干什么?小缪还是个很听话的新兵……卫安不能明白他自己如此疯狂的理由何在。刚才他还有资格劝说尤清园不要到外面晒太阳,现在他自我摧毁了本来就不那么高贵的哨长的一点点权威。同样突然的,卫安感到那糜烂的腿缝里奇痒难忍,好像无数白蚁在他的外生殖器里面钻洞并且咀嚼。他也想倒一盆水,里面掺上解痒的药粉,在太阳底下好好洗一洗。他妈的,他还想找一把刀,把他的腿缝刮一刮,可是他忍着不敢用手搔。万一搔破了皮,化脓流血,那就更糟糕。为什么他要这样“烂裆”?老天爷你不是个东西,有什么病都可以让我生、让我患、让我得,为什么偏要让我“烂裆”?他忍看着自己的腿缝在“腐烂”,已经腐烂了四个月有余,这差不多让他把心里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和决心都烂掉了。他完全有理由向连首长提出要求,去后方部队住院。他觉得,他的忍耐力已经足够惊人……
站在烂泥洞口的掩蔽部里,卫安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大约七八米远处,尤清园仍然坐地壕沟边,屁股下垫着石块,在那里搓大腿。卫安坐下来,在小木板上,把子弹顶上枪膛,关好保险。白天,子弹一般是不上膛的,但现在看来要这样做。他看了看身前的地面。由于两次重建哨位,原先阵地前的小石子的缝隙都被泥土填平了。猛地向前扑,卧姿射击,不会有石块硌伤他的手臂和胸腹。就算给尤清园站岗吧,他想。前面的阳光太好、太诱人了。望着阳光,他的眼睛几乎有昏眊的感觉。突然之间,那景物被一层黑雾丏蔽了、隔开了。渐渐地,阳光由黑转昏,再由昏转白。这苍白的阳光,像月光一样迷离,比雾夜的月光还要无精打采。没错,要说这阳光像月光,可能比较准确。在他的眼里,太阳泛着浓霜一样的寒光。
尤清园回过头来,扫了卫安一眼。这一眼好像把卫安的心肝脾肺肾一起掏出来掷给野狗吃了。那野狗奔过来叼了他的内脏就跑,一路上滴着血……“早知道你会这样,我们就不花那么大力气,把你从烂泥底下挖出来!”尤清园是这样说的。然而,卫安不愿承认,他是彻底做错了。
如果尤清园是要成心孤立他卫安,那么尤清园有可能已经达到部分目的。小缪是新兵,可小缪这辈子不可能忘掉卫安的这个耳光。卫安突然感到孤独,非常孤独。他右手放在冲锋枪扳机的护圈上,茕茕然地坐着,有时望望尤清园,有时望望阵地景色。你不能在哨位前的空地上自由漫步。到处都是地雷和爆炸性障碍物。尽管那上面已经长着茀茀杂草,可危险无处不在。尤清园的那句话说得够毒的。“早知道你会这样,我们就不花那么大力气把你从烂泥底下挖出来!”
让他尤清园去说吧。尤清园,就和15号哨位的蓝文定一样,最终都会从生意人的角度评价人与事。战场上的战友感情也不可能那么纯洁无瑕。卫安吁了一口气。他坚信,下了阵地,他们会原谅他的。这毕竟不是他成心和小缪过不去。卫安发觉自己并不特别孤独。脚前不远处,由他们上阵地后挖堑壕所堆积的新土上,也已长出了新草,很嫩,很新鲜。壕边的枯枝,其腐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慢。那只螳螂爬错了地方,爬到一丛夏枯草的穗子上面去了。一窝藂生的蒺藜,居然在他们的忽视中长得占据了两三平方米的面积,每一片叶子都是厚实而且暗绿的,可每一片叶子都有几个坚硬的刺。人,也应该带点刺吗?
清风徐来,习习地拂在脸上。卫安用两根食指按摩了一下太阳穴,又用指甲掐了一下人中。呵,现在好了。眼前的景物清楚起来了:绿的树,白的云,蓝的天。天空湛蓝,澄澈如洗;云彩纯白,悠闲沉静;草木葱郁,生气勃勃。战场原来是这样的。临到下阵地,他才有心观赏一下战场的雄阔和壮美。对面的山脊,比水平视线高一点。在那山脊和他所在的阵地之间,原来是那样一个深邃的山谷。要说这里埋伏着千军万马,谁都不可能想到。可是,有两支军队在这里没日没夜地对峙,这是卫安的切身感受。山谷里,居然还有那么几棵遒劲的老树,仿佛没有受到过炮弹的摧残,更没有被殄灭。生命的力量顽强地、默默无语地抵抗着战争的蹂躏。蕴积在山间的岚气,依然是那么娴静,那么温柔,那么和平,那么安详,好像在告诉他,这里不是战场。然而,卫安感到,他腿缝里的奇痒和刺痛,实在让他受不了。他发誓,只要能活着下阵地,他第一要做的,不是参加战斗总结,不是参与评功评奖,而是去医院。先去团部卫生队,再去师部医院,争取到军部医院,假如还治不了,不管怎么样,哪怕说他是一个最差劲的兵,他也要去大军区的总医院。他不相信连“烂裆”这样的毛病都治不好……
想到住院,一种莫名其妙的可是真真切切的忧虑,非常突兀地冒现在他心间。今天怎么了?他的哨位,他旁边的哨位,都有兵从洞穴中出来晒太阳。连长怎么没有过问呢?以前,连长每天都要电话查询的,今天怎么就忘了?
那缕青烟还在。上阵地的头一天,他们就看到它在这里升腾;下阵地的前一天,他们仍看到它在这里缭绕。牺牲前的童世杰最喜欢这缕青烟。有一天,他望着这缕烟对卫安说,这是一炷“高香”,人世间再没有这样的“高香”了,他死的时候,希望这炷高香还没有熄灭。童世杰牺牲多日了。这缕青烟还在燃。童世杰生前在想什么啊?他为什么那么留意那么关注这一缕青烟?
“尤清园!”卫安叫起来,“那个‘澡’还没洗完吗?你个浑蛋!快回来!”卫安觉得自己简直想朝尤清园开枪了。
尤清园没回答,但总算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