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哨位]
“关存道!”侯春茂喊。
没听到人的回音,但可听到枪件碰触声。关存道又在摆弄那支狙击步枪了。侯春茂没朝那里望。他本人,这时在“铺”上仰躺着,高架二郎腿,双手展开那破纸扇,正在琢磨上面的毛笔字。那毛笔小楷字还不错。正是这一点,让他动了买扇的念头,没想到在这战场上派了大用场。可惜,字迹现在模糊了,沾上了太多人手的汗渍和战场的污渍;同样可惜的是,那字是印刷上去的。他很想对关存道讲个故事,真正的“故事”。从前有个老婆婆在小桥上卖纸扇,没人买她的。有个书法家走过,在桥脚小店里借了一支笔,往扇上写了几个字。那纸扇顿时从十六文一把涨价到六十文一把。过几天,老太太抱一捆纸扇去找那书法家,那书法家躲开了。你们信吗?书法家题字的那座小桥叫作“题扇桥”,书法家所住的那条小巷叫作“躲婆弄”。不要以为这和我们目前在战场上打仗无关。人啊,最崇一个“善”字,最忌一个“贪”字……
关存道那边传来异样的声音。移开扇子瞧去,那杆长长的狙击步枪被卸去枪管,而且,整杆枪被包扎起来了。
“你干吗?连长对你说,他不需要你用枪了?”
关存显然不想回答,过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连长没对你阵地长说,被我最后一枪打死的,可能是个副团级军官?”
“啊?不好!”侯春茂心里叫着,猛地侧身而起,同时瞥见汪嘉梧的“铺位”空着。他疾速伏在洞径上。“马中济!”他叫道,“马哨长!”没有回答。他从洞里径直往外钻。如果说,他的手枪射击技能至今不见提高,那仍然是事实,因为在这战场上没机会让他使用那自卫武器的机会。但是,他钻这洞子的技能,已堪称“炉火纯青”了。就像一条蛇、一条蜈蚣,他的头很快出洞,同时望见马中济站在石帘下望着他。“你擅离哨位了?”他责问。
“……”
又没听到回音。侯春茂望着洞径下的地面,担心自己速度太快,一头扎在地上。还没站稳,他就说:“快打电话!用关存道那部小电话!严令各哨位,只要有兵在外面的,立刻进洞!敌、敌、敌……”
马中济快速去抓那部小电话机。侯春茂大口喘气,再多说一个字也不行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自上阵地到今天,这样的心慌还是第一次。我还是不行,不够当一个指挥员的资格。他没看见汪嘉梧,肯定汪嘉梧就在洞外。他想叫,叫不出声;他想动,动不了脚步;甚至,他对马中济正向电话中吼叫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他还是想到了,那部小电话机起作用了!
“22号哨位最先接电话!他们已在洞口垒起了‘沙包’……”
总算听到了马中济的声音。侯春茂拍拍胸口。“沉着点,沉着点!”他心里说。只要关存道不把这小电话机带到狙击位置上,关存道都会很自觉地插好线路插头。也只因狙击枪手的存在,他所在哨位才多这么一部小电话机。某一天,想不起来了,他让军工班的窦天柱带一圈电话线上来。窦天柱是个好班长,他会带!侯春茂趁一个大雾天的早晨,给他所管的十个哨位另外拉了一条线,把那十部电话串联了。这样,他可以在同一时间里给十个哨位下命令。没有这条线,他一用电话,全连各哨位,包括连长、指导员,都能听到。可这部电话从来没有使用过……
“7号、15号,也接了。没人在外面!”
侯春茂抬一下手,意思是继续打,越快越好。哨位的序号,不是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依次排列,而是打乱了的。这也是一种保密措施,提防偷袭上来的敌军偷听电话。想到什么事,侯春茂宁可不用电话。到各哨位去看看,也就把事情处理了。他的手伸向倚放在洞径口部一侧的望远镜。那套子的扣子永远不扣合,望远镜的镜面朝上。他把望远镜取了出来。他要看看,对面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制造“自我恐慌”,那也没有必要。他发觉,他的心跳平稳了。还是有点指挥员的素质嘛,他自思,这么快就镇定了……
“十个哨位,都接到了命令。”马中济说。
“好。你快进去!汪嘉梧!汪嘉梧呢?”
马中济立即弯腰,从石帘下出去了。正要拿起望远镜,他也跟着出去了。
马中济正在拉汪嘉梧。汪嘉梧背靠石坡,一只手还捂着眉部朝前望,一点也没进洞的意思。“汪嘉梧!”侯春茂大喊一声。自从被那老蜈蚣咬了一口后,汪嘉梧“老实”多了。汪嘉梧那只手终于放下,摸着石壁,朝洞口走来。走到石帘下,嘴里仍咕哝着什么。“快进去!进不进去?”
看着他倒退着,身子进去了。
“马哨长,你也进去!”
侯春茂不再看他们。他走到洞口一角,蹲下,打算观察一下。他刚才的紧张可能是不必要的。制造“自我恐慌”不应该。
说老实话,尽管他无数次地为本哨位代岗,可他也从未认认真真地观察过这片战场。现在,他发现,晴日里的战场原来是那么壮美,那么雄阔。战场是壮美的、雄阔的。他觉得,不用望远镜,就凭肉眼,他的眼光也可以看得很远很宽。啊,战场。真没有想到,战场上有那么多的苍树翠枝,那么多连绵逶迤的群山,那么多歪壑深溪。当他们坚守在山洞里的时候,他们觉得山洞外的阵地很狭小、很肮脏。然而一旦看到战场的全景,那还是非常美妙的……
今天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举起望远镜,向敌方阵地观察。那边好像很悠闲。兵们三三两两地走动着,寻找着洒有阳光的空间,活动着手脚。有兵把棉被抱了出来,把它搭在树枝上。还有兵寻找树枝,把洗过的外套和内裤展开挂晒……这是怎么了?战场上出现奇观了?关存道那狙击步枪消灭了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官,敌军一定会报复?连长难道没有注意?就不怕阵地管理失职吗?给连长打一个电话,提醒一下连长,目前的情况很危险?可是,好好想想吧。你要给连长打电话,提醒这样的事,不等于指责连长无能?在三个阵地长中,连长对他侯春茂最不放心。“虚报军情”,那也是要受惩罚的……
一闪念里,对面那些晒太阳的敌兵不见了,好像一下子钻入了地底。这时,一种怪异的“嘘嘘”声向他们这边的阵地传了过来。回头望,汪嘉梧的脑袋还在洞口,马中济一只手搭着洞口边……“快进……”他那个“去”字还没吐出声,在他们右侧的哨位前,落下去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在声裂耳膜的爆炸声中,无数的泥石跟着飞向天空,很高很高地飞上去,好像礼花那样散开,其中玻璃瓶的碎片在阳光下闪耀。太阳白得耀眼,接着就变成红的、暗的、昏的、黑的。和第一发炮弹相隔零点几秒钟,反正很快,又一发炮弹在他们哨位前十多米爆炸,泥块和石块从那泥尘中脱颖而出,泥灰的浪头带着热气涌向他们这哨位。一些小石子和小泥粒击打在侯春茂的身上……
“阵地长快进来!”听到马哨长在背后的洞径那里的叫声。
侯春茂拍拍胸前的泥灰,慢慢站起来,内心控制不住地一阵隐痛。很可能,正是发现他们二排的兵正往哨位中撤,敌军的炮弹就迫不及待地打过来了。不知一排长和三排长所管的哨位那儿怎么样……他缩进洞径里。在这当儿,听到一发又一发炮弹向他们的阵地飞来。听那飞来的声音,显然是从二三十公里的远方射来的大口径加农榴弹炮。炮弹是那么多,好像逐个地数着他们的哨位,打得极其准确,那爆炸声是这么沉闷、懒洋洋、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