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火锅店]
他们十个兵挤坐在一张非常低矮的方桌周围,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坐在这里了。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煤油炉,炉上搁着一只铁锅,锅里翻滚着橘红色的辣油汤。他们在这里可以坐到晚上十二点,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店里有八只火锅,每只火锅边都坐着八个以上的兵。门口不断有兵来张望。米开广是大前天来预约登记的,今天才轮着。
这是团后勤处开设的火锅店。他们上阵地之前,团里还没有火锅店,只有从内地来边疆的生意人开了一家。等他们轮换下阵地,团里的火锅店已营业了不短的时间,由一个姓钱的助理员负责。这也是对官兵军容风纪的管理,有了部队的火锅店,就不用再去外面丢脸。
店里没有人喧哗。他们也只是坐着,吃得很少,喝得很慢,没有人说话。米开广的矮竹椅旁边竖着十四只空了的啤酒瓶。当他把最后的半瓶酒倒进关存道的大瓷碗里时,助理员钱重叼着香烟走进门口。米开广扶着关存道的肩膀站起来,从两排背脊中间走出去,走到他面前。“钱老板。”他说,递给钱重一支烟。
“正抽着呢。”钱重说,把米开广的烟接下了,“慢慢喝,别急。今天就你们这一批了。”
米开广望向店门外,一个兵在大铝盆里洗豆芽菜。店前檐下亮着的灯,应是一盏五百瓦的大灯泡。由两条手臂粗的木头所组成的搁菜架上,放着各种筲箕盛放的火锅食料:莴笋叶尖、黄豆芽、菠菜、藕片、毛肚(牛胃)、黄喉(牛喉管)、鳝鱼片、泥鳅、墨鱼、鸭肠、鸡肫、河虾、香肠、猪脑髓……没有什么不能成为火锅食品。只要能吃的,都能作为火锅食物。仔细看,在这黄昏时分,仍有一些苍蝇在那食物上飞舞叮爬。不过那没有关系。不管什么食品,一旦进入火锅,都能在沸腾的辣汤中消毒。
“再给几瓶啤酒吧。”米开广说。
“你们自己掌握。原则上不能喝醉,你知道。”
“放心吧。不会给你添麻烦。”
“要几瓶?”
“暂时给五瓶。不,六瓶。”
“刚好三十瓶了,对不对?”
“对。这样好算账。一个兵在一个黄昏喝三瓶啤酒……钱大助理,你不会小瞧我们吧?”
“米班长,我可没有这意思。”
“那就谢谢你了。”
“谢我干吗?”钱重助理员说,“米开广,听说你要去敢死队?”
“对。”米开广再次摸出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慢慢地点燃。他抬起脸,望向这火锅店的屋顶。竹的柱子、竹的桁条、竹的椽子,然后是盖顶的油毛毡。满足人的欲望其实也不难,可以是别墅宫殿,也可以是竹屋茅房。像这样的临时性建筑,战争一结束,就可以拆除。抛弃也没有关系,因为所费不值一赀。空中悬着六只电灯泡,每只灯的电光可能是一百瓦。吊着灯泡的胶皮线上,都缠着一些蜘蛛丝。严格要求,那些灯泡都应该擦抹一下了。灯泡上已有一层油泥,还粘着一些死掉的灯蛾。
“什么时候走?”钱助理问。
“明天就走。”
“明天?”
“对,明天。”
“你怎么想的?听你们指导员讲,你可以不去。”
“我要求去。”米开广说,“也无非是像师里的侦察连,到敌人的后方搞一点儿搔扰。这比较符合我的愿望。到处能跑啊……”
“那危险还是比阵地上大一点吧?”钱重说,“小方,给米班长他们再拿六瓶啤酒过去。”看着姓方的兵在酒柜里拿酒,钱助理员又说,“告诉家里人了吗?”他把那支香烟接上了。
“没这个必要。”米开广说,“一定需要有人牺牲的话,我想还是我去牺牲好一点儿。我上面有一个哥,下面有一个弟。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危险。师侦察连,至今才死了一个!”
“倒也是。”
“‘敢死队'?嗨!”米开广把右手伸得远远的,弹掉烟卷上的白灰。烟灰没有完全落在地上,半途中飘散了。“这个名称是太老了一点儿,听上去很悲壮似的。跟我们喝一会儿怎么样?”
“别客气。我得招呼着一点儿。团首长对我这里很关心。”
“从战场下来的,都比较成熟了,不会有兵瞎闹。”米开广说。向火锅桌走去,看到小方把酒瓶递给他们桌边的兵,正要离开。“小方,再上一点菜。毛肚、鳝鱼、豆芽什么的,反正是你们现在还有的,每样来一斤吧。”
“要这么多吗?可别浪费了。”
“这你不要管。”
“好的。我马上就秤。”
米开广坐下。有兵往他的碗里倒酒,白沫高高地堆起来。是文幼。文幼当通信员当出经验、当出味道来了,乐于做这种事。那就让他做吧。其实,他最想请的兵有两个,一个是文幼,一个是缪云棠。他米开广这个老兵,得给这两位新兵娃儿“压压惊”。相比之下,倪欢欢和任宠那两位,跑得太快了一点儿。现在,米开广低下头,把泡沫吸光。抬头时,看到所有的酒碗都倒满了。
“这里的风景还是很不错。”马中济望着门外。
“可惜卫安去医院了。”尤清园说,“他不去医院,你会请他吗,米开广?”
“我还想请顾家荣和蓝文定。”米开广说,“早不感冒,晚不感冒,偏这两天感冒了,还是重感冒。是不是在哨位上没有感冒的原因啊?”
在座的每一个兵都听到了,但每一个兵都像没有听到一样。缪云棠好像想对尢清园说句什么笑话,可只笑了笑,傅聪捻着手中的烟卷,董林虎埋头吹着酒碗中的泡沫……小方把米开广要的菜逐一端来了。
“猪脑髓要多煮一会儿。”曹靖说。他端着盘子,把那五个猪脑髓倒进火锅中。“猪脑髓是要多煮一会儿的。汪嘉梧你说是不是?”
“我这个兵的嘴巴比较臭。你想争当老二了?”汪嘉梧瞪了一眼。他拍了拍旁边的一只肩膀。“这个‘猪脑壳’可算长好了!曹靖你把它丢进去多煮一会儿。”
廖成先有点害羞似的微笑着。
“是该好好煮一煮!”邹旺泉说,“这个‘廖疯子’,把我整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你几岁了?‘聪明一世’……”关存道在那边瞄视着。
他们继续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把时间也一起吃掉了。他们都不大说话。整个店里秩序井然,几乎鸦雀无声。偶尔有谁说两三个字音,总和吃喝有关。地上没有一个烟头,没有一个横躺的空酒瓶。火锅桌上放着四个烟灰缸。烟灰缸里还没盛满烟头,就让文幼替换了烟灰缸。空的啤酒瓶都竖在墙边。竖得多了,小方他们立即收去。这些酒瓶很大,都像重型手榴弹。这种手榴弹,从山洞里往外掷,掷不了几米远。看来,助理员钱重把这火锅店管理得很好,兵们也都守纪律。
他们仿佛自顾自地坐着,谁也没有无缘无故地向别的兵望一眼。他们都理了发,刮光了胡子,不戴帽子,风纪扣和领下第一颗扣子解开,也有解到第二颗扣子的。脸孔上,有的红,有的青,有的白。又有谁说:“喝。”他们大多把脑袋往桌上的大瓷碗埋下去,少数把碗端起,但脑袋也低着。他们像一批从未见过世面的人突然受邀参加一次盛宴,拘谨,局促,放不开手脚。酒也只是小小地喝了一口。再按自己的喜欢,挟一筷子毛肚、鳝片或豆芽,放进锅里涮,然后捞出来,在调料碗里蘸一蘸。油汤很辣,调料更辣,辣得极爽快。
十二点差五分,他们撤离火锅店。出门前,都扣好了风纪扣,抻直了衣襟。没有兵喝醉,确实没有。他们只是稍感头晕而已。似乎有毛毛雨,稀稀落落。微风吹来,凉脸又舒心。有谁提议:“唱支歌。”没有兵响应。军营,成片的简易房,早已阒寂无声。于是他们仍然走,不快不慢地走,不声不响地走,羞羞答答地走。一小点悔意,才上心头,又逝入夜风。提前一天去敢死队报到,可能更好些?不好,那不好,非常不好。总得用某种方式,和这班战友们告别。兴许,或者必定,和他们一起用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想,就挺开心了。群山黑魆魆的,如同巨大的围屏,在他们四周高高耸起。在那天庭深处,藏着几颗小星星,隐约的、冷清的、孤独的,不加留意,很难发现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