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看起来很古怪……却很美;是的,周夏止在心里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微妙的,矛盾着且交斥着的美感。
没想到才进宫两天不到,就让她的审美视觉接二连三的受到冲击……后宫,真是个金屋藏娇、卧虎藏龙的地方。
怪不得姐姐虽然身居皇后之位,明明是六宫之主,却从来未曾因为那个男人的宠爱而恃宠而骄,一直那么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后宫的平衡。
“你是谁?”那人的声音很小声的嘀咕,若不用心听,便会匿藏在夜晚的冷风中。
周夏止正琢磨该如何回答,却听到那人又嘀咕了一声:“罢了……暮寒夜重会生病的……你进来吧……哈……”说着还伸了个懒腰,然后自顾自再度穿过门缝。
周夏止沉默了,看来这个女子不仅容貌奇特,连行为也很古怪,但却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不及细想,她也跟着轻手轻脚推开门——那女子的体格很小,她无法如她一样在这么窄的缝隙间钻过去。
前院外头是砖瓦的墙,里头却又竹篱围了一个大圈,两边是划的四四方方的土坪,种植了各种花草植木,上方是两个木架,悬着一盘吊兰……最靠右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棵二人高的梅树,如今点点浅粉的梅花开满枝头,花瓣又零落一地。
霓裳阁内,夏止打量着眼前景致,不由轻赞道:“姑娘好兴致,没想到后宫深处还有那么清幽静怡的地方。”
走在前头的人捂嘴轻笑了一声:“唔……还算过的去吧,这可不关我的事,是下人们偷着种的。”
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喃喃道:“……他以前也喜欢这些玩意……”
“他”——是谁?
周夏止诧异的朝前面望了一眼,想了想始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她更好奇的是,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究竟是怎么样的主子,才会容忍下人的任意妄为呢?
“你也别把我想的太好,”她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别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行了,今晚你就住这吧,但是明早一定要趁天色未亮的时候回去……切记,别把来过这儿的事告诉其他人。”
原因呢?
夏止疑惑不解的盯着她,这女子不是一般的神秘,浑身上下都似乎被厚厚的谜团包裹着。
霓裳阁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么个地方?
今天听宁贵人把宫里的几十个主子略微描述了一遍,印象中却并没有这么个女子的存在……
“你到底是谁?”她开门见山的问出心中的疑惑,否则今夜恐怕难以入眠。
那女子又捂着嘴打了哈欠,眼角还沁出了泪光,像是真的困极了一般。
“真是的,这整个北苑就只有我们两个主子,你竟然还不知道我是谁……”她不耐的挥了挥手,拖着一头长发朝屋外走去:“很晚了,早点休息吧,我就睡在你隔壁,有事喊一声就好。”
周夏止怔怔的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整个北苑就只有她们两个主子,那么也就是说,她绕了一圈,却还没出区区北苑……而这个神秘又绝美的女子,就是一年前受皇上册封的那名婕妤——雨婕妤吗?!
这地方既不像后宫那些妃子住的正宫,也不像冷宫,反而更像是外头普通女子住的宅院……
这个雨婕妤,究竟是什么人?
天未亮,夏止按照昨夜那个雨婕妤的叮嘱,轻手轻脚的溜出了“霓裳阁”,起先只是有一丝不安缭绕在心头,待真正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的那丝不安是为何而来。
昨夜她是由于不识路才会导致夜宿此处,难道过了一个晚上,她就能认得皇宫里这布局繁复的道路了?
“周小主。”正在此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嗯?”她条件反射的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粉衣的婢女,拎着一盏灯笼站在她背后。
这次夏止镇定了许多,反正此时她也刚好想找人问路。
那婢女福了福身子:“是雨主子命奴婢在这等候周小主的,她说小主不识得回去的路,要奴婢陪小主走一趟。”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的点点头……真是看不出来,那个一脸不耐烦的雨婕妤竟然会考虑的那么周全。
孰料刚才还一脸乖巧的那个婢女忽然“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别看雨主子那样,其实她人很好的。”
夏止惊奇的瞥了她一眼,心里却叹了口气,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吗……昨天夜里屋里头那位,也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冲着她笑的……她并排跟上那婢女的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婕妤她……我是说你们雨主子,为什么住在这儿,这儿不是采女和御女才住的別苑么?”
那女婢脚步一滞,周夏止又慌忙补上一句:“呃……要是不方便说的话,也没有关系……”
却听那女婢长叹了一口气道:“‘荷雨梨雪’小主总该听过吧?”
“莫不是……”
“没错,”女婢点了点头,神色中闪过几分怜悯:“雨主子就是当年‘荷雨梨雪’中的荷雨。”
周夏止这下吃惊不小,她听过这四个字,是从天下公认对美人最有研究的非雅公子的口中,但……
“怎么会这样?她们不是……”
“刘尚书为了讨皇上欢心,故意收她们做了养女,想尽办法把她们送进宫来,就刚好赶上去年的选秀。”她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周小主,雨主子说您是好人,奴婢才告诉你的,这话要被上头知道了……”她把手横在胸前一划,剩下的话也没有说出口,周夏止却已经懂了。
“我不会说的,”她一脸坚定的点头,这点轻重她还是会分辨的,又问道:“她们进宫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婢女的神色一黯,低声道:“还能有什么事呢,宫里每一年选秀的时候,这南北两座別苑都是主子们勾心斗角不择手段的地方,每一年的那个时候,后宫里总会多上两三条怨灵的……”
周夏止心中一凉,心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
“小主,前头就是‘梅香阁’了,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了。”婢女又福了福身子,便提着已经吹灭的灯笼转身离去。
这一段路走来,天已经亮了,周夏止站在梅香阁前怔了许久,才拖着比离开时更软弱无措的脚步慢慢走了进去。
天下公认对美人最有研究的非雅公子曾经说过,天下女子美人有四,一为金陵蔷薇花,二为大漠夜玫瑰,第三第四便是为江南的“荷雨梨雪”,而周家二小姐只能算是金陵城娇生惯养的一朵小雏菊。
虽然这话不能摒除非雅公子和她本人之间的恩怨因素,但是她却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眼光,确实是有其独到之处。
而“荷雨梨雪”,传闻中更是这四个美人中年龄最小的两个,从小在戏馆子里卖艺为生,最终以一舞名绝天下,是一对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的姐妹花。
非雅公子曾经那么形容过她们——这二人若是少了一个,美人榜就得失去一半的光辉。
可如今这偌大的皇宫里,却只有一个被称作“雨婕妤”的女子……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美的心惊的女子会长住在这別苑里,而不像其他嫔妃一样住在正宫里……她是想永远陪着那个已埋藏在黄土的人吧?
真是没想到,当年名震天下的双生花真的会有形单影只的一天,还是在这如囹圄一般的深宫之中。
玉阶生白露,夜久浸罗袜,却下水晶帘——
她忽然想起那个一二再三而三阻止她冲动行事的人……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任务,可最终还不是为了保护她吗?!
活着的时候若不去正视自己的感情,难道还要等到死了以后再去痛苦懊悔,苟延残喘的度过余生吗……不,她不愿意!她不要抱着遗憾或后悔的度过一生,也不想在这能活生生吞人的深宫中再多待一刻。
“小姐?!真的是小姐呀——”恍惚之间,小玉一把拉住她的手,急的快要哭了:“小姐,你昨儿夜里去哪里啦,奴婢在哪都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人啦!”
她蓦然惊醒过来,一把回扯住小玉的胳膊:“小玉,快收拾一下,我现在就去求皇上,让他允许我回——”“坊里”二字还未出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尖锐的高音——
“北苑梅香阁周氏二女周夏止接旨——”
周夏止和小玉皆是一愣,双双跪地接旨,孰料迎来的不仅仅是颁旨的公公,还有走在最前头,袭一身湖蓝色明艳罗裙的宁贵人。
“妹妹,昨晚上睡的可好?”宁贵人依旧是一派温和的笑容,照在周夏止眼里却忽然觉得有些刺眼……和雨婕妤那纯澈的笑容不一样,她此刻清晰的分辨的出来两者之间的区别……果然之前的她如他所言,还是太嫩太天真了些。
“还好。”她有意跳过宁贵人的脸落到身侧公公手上的那张圣旨上……是昨儿夜里她莽撞的行为,惹皇上不高兴了吗……她该如何是好,该怎么样才能逃出这深宫大院,为什么在这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个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她的人,却反而不在她身边?
是了……她终于在一瞬间回想起来……是她甩了他一巴掌,让他滚的远远的,警告他从此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只知道单纯的憧憬他、痴痴的喜欢以及什么事都要依赖他的那个笨徒弟了。
所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应该学着坚强的独自去承担和面对,不是吗?
严密的守卫团团围住南苑外墙,周夏止全身无力的伏在正厅的圆桌上,她此刻已被严令禁足,在皇上彻查清雨婕妤之死的真相前,都不允许踏出这“梅香阁”一步……换而言之,她此刻已被当成谋杀后宫妃子的嫌疑犯来看待。
“小姐……”小玉红着眼眶,为伏在桌上的主子披上髦衣:“小姐,您别难过了,咱们清者自清,皇上一定会为小姐查明真相的。”
周夏止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毫无反应,依旧怔怔的瞪着墙,仿佛硬要把那面墙瞪出个窟窿来似的。
完全无法相信……
怎么可能相信……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荒谬的事情?!
恍惚中,她只觉得宣读圣旨的公公那尖锐的嗓子一遍一遍的划破耳膜,渗入到心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霓裳阁东主雨氏今寅时忽然卒死,朕闻之深感痛彻,有婢女通报昨梅香阁周氏子夜深访霓裳阁,而雨氏死因现今还未彻查,据上述原因现命嫌疑者周氏待命梅香阁,无令不得以出,钦此……”
“真的死了……”她低低的喃了一声。
那个作夜里还谈笑风生,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奇特的女子,现在已经没了……和一年前的“梨雪”一样,最终化成了这深宫中的一抹冤魂。
她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举起双手接下圣旨,是怎么站起来转身回的屋子,只记得当时脑袋涨的快要裂掉,视线完全是模糊的,看出去到处都是重影,重影之中又仿佛有那个黑白分明的女子再捂着嘴冲她偷笑。
——行了,今晚你就住这吧,但是明早一定要趁天色未亮的时候回去……切记,别把来过这儿的事告诉其他人。
那夜那女子的话忽然在她脑子中回响,她依稀抓住什么重要的线索,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抓住。
记忆中宁贵人温和的笑颜里透出的厌恶和憎恨也似乎越来越清晰,还有那个等待在霓裳阁门口的提灯婢女……
她的脑袋已经不负重荷,沉沉的快要坠下去一般……短短几日里,她两度接获圣旨,两度亲眼见证活人死去,就是铁打的心,也快支撑不住……更何况现在她还被当成嫌疑犯囚禁在这里,除了等以外,她能做的还是只有等。
“现在什么时辰了,小玉?”
小玉的眼神蓦然一亮:“小姐,你终于肯说话了,真是太好了……现在莫约快巳时了吧……”
“巳时……”她轻喃了一声,眉心微蹙:“姐姐小殓不就是在午时么……不能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呀!”她一把把小玉拉到身侧,张望了四周一眼,方附在她耳边轻声嘱咐:“小玉,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要牢牢的记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