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须老儿破天荒,江山无恙今问鼎!”德八爷大声称赞,“好,好!就是它了!”
说话间,已来到了崇宁坡。崇宁坡倒是不高,却居高临下,犹如新月一般,一直延伸到渡口。坡上全是石骨子土,土地贫瘠、稀薄,稀稀拉拉地种满了高粱,现在,正是高粱成熟的季节,一穗穗火红火红的高粱,硕大而弯垂,远远看去,就像一簇簇火炬一样,铺排在坡上。德八爷和公孙树便带人进入高粱地隐蔽了,吩咐不许有响动,然后,便静待必经此地的巡防军的到来。
这时,天已大亮。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从匍匐的高粱地里望出去,荒坡之下的江河边草地的野草和芦苇都显得非常翠绿,河滩上,一块块白色的卵石闪烁着灰白色的光。河水潇潇地流淌着,河边,有两只用缆绳系着的无蓬大船,这是一种用手拉绳过河的船,所以没有船夫,船也显得很破旧,船身发黑。德八爷本欲毁掉这两只船,但公孙树不同意,他怕引起巡防军怀疑,只叫人把船身底板的木板钉子取了,让它不能承重,一到河中心就会下沉。他们刚刚做好这一切,成都方向就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尤其是西门德庆路一带,枪炮声更加激烈。德八爷面色变得严峻起来,他心情复杂地向西城方向望着,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雷声还在低沉地、轰隆隆地响着,乌云仍密密地铺排在天空中,混浊的泉水发出淙淙的响声不断地从坡上的沟壑向河里流去,河水已经涨了,夹杂着被雨水打掉冲到河里的树叶杂草向下游漂去。公孙树见德八爷许久没说话,便说:“德八爷,是不是抽派些弟兄们去支援西门?”
德八爷连头也没回,说:“算了,一会儿巡防军来了,我们这儿的人手恐怕还不够呢!要是把这里的清军放过去,恐怕成都外围的弟兄们就更危险了。”
公孙树也知道德八爷说得对,他们要等待的,也是一场恶战,就不再坚持了。
不一会儿,有消息传来,德庆和他率领的学生军正向成都西门挺进,行至犀浦,与巡防军发生遭遇战,短兵相接,白刃格斗,冲杀数小时后,学生军伤亡大半,德庆也牺牲了。
德八爷听了,脸色阴沉着,咬着嘴唇,许久一言未发,尽量不让自己的悲痛流露出来。他越是这样,公孙树越有说不出的难受。他很想安慰德八爷,但嘴唇嚅动了几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有让泪水在心底默默地流。战争当然是残酷的,但他却没有想到,最先遇到死亡的,竟是那一群嘴上胡子都没长的娃娃兵、学生军。他不由得想起那一张张稚气的面孔由于痛苦而扭歪了的脸,仿佛嗅到一股粉红色的死亡的气味一般,感到恶心。没有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是不知道的,都以为血是深红色的,然而真正杀人后的刀从人体拔出时,“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从人体内喷涌出来的血其实是粉红色的,血只有冷却凝固以后才会变成深红。所以,饱经沙场的公孙树觉得自己嗅到的死亡气息,一直是粉红色的。
就在这时,巡防军约两百余人和六十七标新军一共四五百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的出现有些令人猝不及防,尽管民军在这儿设伏时就有了思想准备,但当他们突然从平原的低凹处走出来,而且黑压压一大片时,民军的弟兄们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顿时紧张起来。
巡防军和新军的官兵似乎根本没有把民军放在眼里似的,他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坐在炮车上,有的走路,根本不讲究队形,完全是一副大摇大摆、满不在乎的神情,如入无人之境似的散得很开,甚至不屑于派出斥侯前行探路和往坡地搜索前进。尽管,也曾有新军的军官骑在马上用单筒望远镜往坡上看,但由于民军隐蔽得很好,加上坡上的高粱地里的高粱稀稀拉拉,根本就不像藏得住人的样子,很快那军官就不看了,回过身对身边的士兵喊叫着什么,然后把手一挥,让后队赶紧跟上,自己则策马跑到河边,去查看渡船去了。德八爷和公孙树见了,互相对视了一眼,相互点点头,公孙树立刻把手一扬,投出的一枚炸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立刻落进巡防军的人群中。霎时,只见火光粲然一闪,随着轰隆隆一声爆炸开来,立即便有十几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民军们见了,便呐喊着,突然从坡上站起拥出,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呼啸和呐喊,举刀的举刀,持矛的持矛,举枪的举枪,向巡防军一路扑过去,与巡防军展开了激烈的刺杀肉搏。新军和巡防军原来就是两段,巡防军在前,新军在后,而公孙树率领的敢死队,就在前月形山坡的中段,所以,当敢死队冲出后,正好把巡防军和新军切成两段。而那位持单筒望远镜的新军军官见势不好,便策马突回新军本部,然后,在十几个新军的护卫下,站在一处高处,观察着战场形势,并且不断地下达命令,指挥战斗。
公孙树原来和德八爷商量好了的,让他在坡上指挥,自己率敢死队出击,没想到,就在战斗发起的那一瞬间,德八爷铁青着脸,眼里喷得出火来,随手就从一名民军背上抽出一把大砍刀,喊了一声:“公孙先生,你留下!我上!”然后,率领敢死队冲了上去。公孙树一个愣怔,还没反应过来,德八爷已冲入了敌阵。他们按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切断新军与巡防军后,立即重点消灭巡防军。他们知道,新军中同盟会一直在做工作,中间有不少同盟会弟兄,一旦势头不对,不会和他们死拼,而赵尔丰的巡防军就不一样了,他们久经战阵,而且是清军的主力,所以,一旦消灭了巡防军,新军势孤,再回身反击,就会不战自溃。公孙树见德八爷已经冲了出去,心知不好。德八爷此去,不仅为着击溃清军,而且也为着为儿子报仇,只见他奋不顾身,犹如杀红了眼一般,在巡防军中左冲右突,挥刀猛砍。由于民军一个个越战越勇,距离又近,巡防军的火枪火炮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所以,很快便乱了,渐渐被压缩到河边。有些先到河边的巡防军士兵,抢先爬上了船,拼命想逃过河去,可是,船刚刚行到河心,就沉下去了,上船的清军全部落了水,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民军砍杀。德八爷尽管武功很好,但他大概是无心再活,只求速死,冲得太猛太快,一个人深入河边,被几十个巡防军团团围住。尽管他勇武过人,武艺超群,但身上已中了好几处刀伤,鲜血把他衣服全溅满了,无论怎样左冲右突,也突不出去。不过,德八爷脸上并无半点怯意,反而大喊大叫着:“兔崽子们,来吧!全上来吧!让老子杀个痛快!今天,爷爷和你们拼了!哈哈!痛快!痛快呀!”
公孙树在坡上远远地见了,心里十分焦急,正想跑过去解围,却见新军在那军官指挥下,全线压了过来,民军就有些慌乱,他忙把另一侧的民军调过来,亲自率领着,不顾一切地带头在前面抡刀喊着冲杀过去。那军官和新军被他的这种气势震慑住了,这时,新军又见公孙树为他们亮出侧翼,大概也不想为赵尔丰卖命,便发出一声喊,溃退下来,把被逼到水边的巡防军甩了,拼命从侧翼逃了出去。
民军要去追赶,被公孙树叫住了,带领着,返身上前,包围了那两百多巡防军。由于人多势众,加之巡防军见新军溃败而逃,也乱了阵脚,被公孙树率领的人,一顿砍肉切菜似的冲杀,打了个落花流水。
尽管公孙树冒着危险,突进战阵去解救德八爷,可还是晚了,德八爷已被十几名巡防军用枪刺和大刀砍得遍体鳞伤,连肠子也掉出来了。但德八爷仍旧是德八爷,他猛地一下子从河中跃起,用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拿刀支撑着,遍身血迹却巍然不倒,十几个巡防军反而被吓愣了,片刻,返身就跑,正好撞上公孙树等人,一阵砍杀,巡防军两百余人,便被全歼在了河边。
整个十里河滩,一片狼藉,巡防军和牺牲的民军的尸体层层叠叠,横七竖八地躺着,血把河水都染红了。到处是丢弃的枪支、刀、棍棒和死马、破车,河边的青草、芦苇上,也沾满了血,整个战斗,历时不到一个小时,但结果却让人触目惊心。有些民军原本就是些农民、小商贩和伐木工人,战斗起时,凭着一股热血冲上去厮杀时还不怎么觉得,但仗一停下来,看着到处的尸体和望着自己身上的血迹,嗅着血腥,竟后怕、恶心得哭了,有的还不断地呕吐。然而,更多的人,却渐渐聚集在德八爷身边,而且,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人们在他身边久久地沉默着,不发一语,许久许久,才有呜咽声渐起。即使如此,他们尽量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就像生怕打破眼前这神圣而庄严的静默一般,让悲痛和敬仰,保持在一种庄严的肃穆中。
只有风在低沉地咆哮着,滚过河滩,滚过原野,滚过人们的头顶。
德八爷依然保持着临死时的姿势,他周身伤痕累累,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刀,两脚叉开站立着,大瞪着双眼,布满皱纹,如刀砍斧凿般宽大的额头上,有一条刀伤,殷红的血迹在他脸上已经凝固了,并且正在渐渐发暗。他那线条粗犷的脸上,仿佛凝结着一丝微笑,而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又透出一丝对敌手的轻蔑。宽厚的胸襟,袒露着,风把被撕烂的、布满血迹的衣服吹得扬起来,像一面飘扬的旗。而他的目光中,却露出一种无怨无悔的神情,似乎即使在他生命不可避免地沉入黑暗的最后时刻,他也在努力地用目光穿透时间凝固的墙壁,寻觅着岁月、家族和生命的永恒。
公孙树只觉得他那微微张开的嘴里有“保路”、“破约”的声音喊出来,尽管听不见,却能感觉到这苍劲有力、略带嘶哑而锈迹斑斑的声音,正带着他的灵魂,呈现在苍老世纪的一瞬间,仿佛有黑黝黝的岁月正缓缓地移过来。他想,或许这毁灭便是他和他家族的永生,而绵延不绝的,则是他和他那家族永恒的大义和精神。
“德八爷!——”他悲痛地撕心裂肺地终于叫出声来,并一下子跪在德八爷面前。
“德八爷!”河滩上所有的民军,无论是同盟会员,立宪派士绅,哥老会会众,还是那些或许什么都不是而自发参加保路的农民、小商小贩和伐木工人,他们全黑压压地在德八爷面前,跪成一片。
这时,悲痛便像溃绝了的堤坝一般失去了控制,人们的哭声、喊叫声响成一片,在平原上空,传得很远很远。
只有那高地上成片成片的高粱,在秋风中摇摆着,在冲击乌云的太阳的映照下,放射出火一般的,如焰如织,如花如血的灿烂之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