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一阵阵绵长而强劲的秋风吹拂着满山坡的衰草,使草浪起伏着,发出阵阵飒飒的响声,就像细密的秋雨洒在地上似的,使人感到一种无言的苍凉。夕阳正在西下,一层淡淡的杏黄色挂在远天,苍茫的暮色渐渐隐没了远处的山峦、丘陵和原野,给布满衰草的山冈,涂上了一层忧郁、凝重的色彩。坡上,许多古柏参天而立,树冠一片墨绿,树干则由于树皮脱落,于白黄中露出斑斑疤痕。庞统庙的许多墙壁垣墙仿佛经不住多少风雨似的,有许多地方坍塌了,庙的屋顶上,也布满苔斑,有的瓦沟里,还长出了杂草,这使庙看上去,倍感苍凉。当公孙树和罗纶在庙前下马,拴好马,来到坡前时,望着远处莽莽苍苍的成都平原,正沐浴在一片暮色中时,心里更是有一种百感交集的叹息和感慨。
鲁周早已在那里等候了。
鲁周此时已脱光衣服,手提双刃鬼头刀,脸色严峻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披着头发,被风沙、战场厮杀的硝烟血迹熏陶过的脸显得十分粗糙,一个个凹凸不平的麻子坑更增加了他的强悍,而他那双三角眼里闪烁的带着邪恶奸诈的目光使他看上去更显得阴沉、凶狠。他浑身肌肉虬突,脸上轮廓分明,嘴角上翘,眼睛凹陷,让人乍一看,还以为碰上了庙堂里塑的凶神,感到一阵寒意。
罗纶早公孙树一步到达庙前。
离开少城时,佳尔谟夫人由于生病,未能到前厅去送他们,公孙树最先是在内厅与她告别的,只说有事,但未说与鲁周决斗的事。玉姗进内堂后,把这事告诉了母亲。佳尔谟夫人一听,挣扎着爬起来,要了一匹快马,追上了他们。无奈,公孙树只得让罗纶先走,自己把佳尔谟夫人劝住,送她回少城后,才快马加鞭,向庞统庙而来。
他刚刚上坡,便看见罗纶已拿着双节棍,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此刻,所有的光辉渐渐被西天拥着的云岚收敛,乌鸦的翅膀,正把垂暮扇落下来,一抹夕阳恰好照在罗纶脸上,他那瘦削的面庞轮廓分明,高高的额头犹如岩石一般冷峻,微眯的眼睛里逸出一种凛然不可犯却又略微带着对敌手鄙夷的神色。尽管此刻他内心犹如岩浆,那些火热的熔岩正在熔化着、涤荡着,翻滚着愤怒、仇恨与记忆,但他的神智却十分清醒、冷静,他期待着这次决斗,恨不能亲手杀了鲁周。有很多次,他的思维都在黑黝黝的山路上走着,开拓着沉甸甸的梦境,寻找着鲁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和眼神。今天,这一刻终于来临了,不知什么原因,尽管内心仇恨翻滚,但心态却显得十分苍凉而平静,犹如荒原。除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外,即使他杀了鲁周,也无法使钰格格复活,那么,这一场生死较量,至多,也只能使他自己平息愤怒和使鲁周受到惩罚而不能使他自仗于黑暗。
就在这时,他看到,天空中,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坠落在鲁周的身后。
与此同时,鲁周大叫了一声,挥着双刃鬼头刀向他扑来,这立刻使罗纶仿佛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味,罗纶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拿出双节棍,呼呼呼,在手臂上挥舞了两下,以臂托棍,以棍作臂,迎了上去。那鲁周仗着一股蛮力,将一把二十余斤重的双刃鬼头刀舞得犹如铁花片片,变幻莫测,扑砍杀刺,都裹着风声透着千钧之力。罗纶尽管是内家高手,双节棍击打抽劈也十分了得,但在重刀下,却有些落了下风。冷不防鲁周一声大叫,竟把罗纶的双节棍击飞了,罗纶一惊,双手白刃怎敌得鲁周砍刀,闪避不及,手臂和腿上早已被刀刃各自划破一处,立即便有血殷殷渗出。公孙树见状,赶紧扔给罗纶一把剑,自己则操一把铁把朴刀,双手抡着,迎将上去。
这铁把朴刀也是一件重兵器,不下三十斤,与鲁周的双刃鬼头刀相匹,一时间,两人你来我往,你抬我劈,搅成一团。但鲁周毕竟略胜公孙树一筹,他早已把那套旋风逆水鬼头刀法练得出神入化,所以,公孙树抵敌起来,仍十分吃力。罗纶见状,忙挥舞手中长剑,跳将过去,一时间,三人斗成一团,刀来剑往,直战了几十个回合,仍然不分胜负。此时公孙树和罗纶,反倒处于下风,公孙树还被鲁周用刀砍伤多处。罗纶见了,不由得一阵怒火攻心,挺剑直取鲁周上三路,并长啸起来,这长啸是罗纶愤怒到极致时所发,啸声既是人声又像猛兽咆哮,是一种说不清是猿啼还是狼嚎的内功极其深厚的人在内力激发时的咆哮。鲁周听了一惊,下意识地跳开了一步,此时,公孙树腿上又着了他一刀,正扑跪在地,咬着牙用铁把朴刀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说时迟那时快,罗纶剑犹如灵蛇吐信,一下子逼住了鲁周,鲁周只觉得喉部一陈凉,身子向后一仰,罗纶一个左右剑花,便将鲁周鬼头刀拨飞了,然后,剑尖指着其喉部,喝道:“鲁周,你服还是不服?”
鲁周便把头一昂:“反正我已经输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我就是不服!”
罗纶真想一剑刺穿他的喉咙,可是,他凝视了他片刻,还是收了剑,说:“算了,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我不杀你,你去吧。”
说罢,转身欲走,鲁周眼里却露出凶光来,抽来一支带毒的袖箭顺着手势便将箭打向罗纶。公孙树见了,大叫一声:“留心暗器!”罗纶此时已感到脑后风声,便返身用剑一拔,将袖箭拨飞了,然后,一声长啸,剑招一变,一个“雷霆震怒”,将剑从半空中劈下,剑尖便从鲁周额头顺着鼻梁和嘴划下,血立即从鲁周额头涌出,鲁周立了半晌,便仰天倒下,到阎王那儿报到去了。
这时,罗纶才向公孙树走过去,公孙树已用衣服撕下的布条扎住了伤口。罗纶问他伤势如何,公孙树回说没事,只是些皮肉伤罢了,然后,公孙树站起来,把铁把朴刀丢了,也掏出一把剑来。
罗纶这才发现,这是一对雌雄剑,刚才,公孙树扔给他的,是一把雄剑。
公孙树此刻,却把手中的雌剑在空中划了一道剑花,拿起来,指着罗纶。罗纶见了,不由大吃一惊,说:“公孙先生,你这是怎么啦?”
公孙树却笑了,说:“罗纶兄弟,你难道忘了,我们俩还没决出雌雄吗?”
罗纶这才想起,那次在青羊宫擂台赛比武的事来,当时,公孙树已经跳上台,欲与他比武,后来,因为大敌当前,德八爷及时让人制止了这场比武,所以,二人一直未能比试。没想到,公孙树竟然还念念不忘此事,于是,罗纶便说:“公孙先生,你这是何苦呢?不要说我们俩人谁胜谁负都没有多大意义,就是比武,也不应在今日,而且你又受了伤啊?”
公孙树便说:“不,就在今日。这事不管你怎么看,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要说受伤,我们两人都差不多,这就扯平了。总之,你不比,我今天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罗纶凝视了公孙树片刻,见他决心已下,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于是,便后退一步,也拿起了剑。
二人都手持着剑,挪动着步伐,接着,又站定了,互相凝视着,有那么一霎间,双手都没有动,只有两把剑,闪着寒光,逼视着对方。
不知什么时候,又起风了,而且,一阵比一阵猛烈,吹得漫山遍野枯黄的衰草像波浪一样起伏,天空在一片黛青色的底幕中发着黄,就像一个掏干了内脏的死橙壳,变得无法让人忍受。宇宙也仿佛老了似的,紫色的极光垂着死亡的面幕,使整个落凤坡笼罩在一层空濛之中。这正是岁寒百草零,疾风高冈裂的季节,天地似远似近,似清晰似朦胧,有一种空灵澄澈的宁静感,使对决的双方,心态都似乎异乎寻常地冷峻。而唯其这种冷峻,才潜伏着更大的危险,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期待的这最后的一击,不仅是决定胜负的一击,同时也是带着死亡与无怨无悔的一击。他们手中各自握着剑的同时,也握住了自己一己的孤独与宁静以及各自的命运。双方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在脑海里闪过许多往事和记忆,只觉得在时间的长廊上充满召唤和回音,在历史的长廊上充满召唤和回音,激起他们对于生活的渴望和爱。但同时也唤起他们的宿命感,使他们无怨无悔,就如同所有消逝和正在消逝的生命一样,无论是生还是死,他们都将随着晚霞那最后一道余光一起散尽,无语地渗入苍冥。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曾活过、恨过、爱过,而且,服从了命运的召唤,并且,冷静而无怨无悔地面对了自己的命运。
随着两人几乎同时发出的一声充满生命的激情的呐喊,两人几乎同时挥剑而起,两支剑逆擦出冷硬的火花。两人都使出了自己的绝招,只在三个回合后,便几乎同时将剑刺中了对方的胸膛。
但两人的剑尖都偏离了心脏,都是刺穿了皮肤和肌肉后,便戛然而止。
许久许久,两人一直保持着挺剑对刺的姿势,并且,默默然地凝视着对方。
他们都同时感到了剑尖刺穿肌肉的一霎间的疼痛和快感,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特殊的感觉,就像爱人的脚步在他们各自的心上走过,并渐渐远去,消失在心的深处一般。他们都感到生活的过去的痕迹犹如海潮一般渐渐退去了,只留下了沙滩上的足迹和心灵的痕迹,就像穿过黑色神秘的生命之源一般,他们也在这痛苦而快乐的一瞬间重新找到了自己。
他们两人都几乎同时一用力,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剑,然后,踉跄了一下,捂住流血的伤口,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着,用力将手一扬,把手中的剑扔下了深深的悬崖,然后,同时趋前扶住了对方,向冈下走去。
而秋天,则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他们身后秋风裹挟着落叶、荒草和夜色,缓缓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