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此恨绵绵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玉姗的嗓子,真可谓珠圆玉润,声情并茂。但当时的玉姗,还是一小姑娘,虽然长得聪明伶俐,十分乖巧,惹人喜爱,但毕竟未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可人女子,所以,尽管给戴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却终归未引起他的特别注意。
没想到光阴易过,一晃又是七八年,玉姗竟出落得连他自己也认不出了,乍一见,就像一枝风荷一般,令他动容忘情。
但令玉姗父女感到意外的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戴勒竟是一位旗人子弟,而且,还是一位少年英俊、威风凛凛而又气度非凡的将军。
于是,赵君陶说:“不过,老夫现在想来,文天祥是与异族为敌的,你当时为什么要喝彩,还救老夫呢?”
戴勒便一笑,说:“这有什么奇怪呢?凡是英雄都会受人敬仰,不要说文天祥,就是曾大败先祖努尔哈赤的袁崇焕将军,虽然被明朝崇祯皇帝冤杀,我们不是也照样为他平了反,敬重他吗?”
一席看似平常的话,却让赵君陶听了,不由十分感慨:“少将军如此年轻,却有这等非凡的气度,倒让老朽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戴勒听了,说:“老人家言重了,其实,汉人的先贤孔子、老子不是说过吗?‘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从善如流’,这又何足道呢?”
赵君陶听了,不由沉吟道:“看来,公子确实读了不少书,如今这乱世之道,可是大有其用啊。”
此刻,天已渐渐黑了,屋外,暮鸦正斜飞过夕阳西下的山冈,萧瑟的秋风碰撞着坚硬的岩壁,黄昏沉寂而苍茫。枯树用它的秃枝,正托起满山的冷峻。不知何故,他们在此后,都陷入了各自不同的思索之中。不管怎么说,戴勒究竟是一位满族将军,这使赵君陶总感到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再加上戴勒对玉姗的钟情,如何又让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看不出来?一时间,赵君陶只觉得眼前有许多往事流动,并在岁月的褶皱中一点一点地沉淀凝结成沟壑和原野,而这原野,又正随着夜幕的降落一起,正缓缓地一起沉入他思维的夜暗之中。
戴勒见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戴勒走后,赵君陶经过一阵沉思,终于对玉姗说:“玉姗,看来,咱们今夜必须走了。”
玉姗反倒吃了一惊:“爹,你这是怎么啦?病还没好呢,为什么要走?而且,戴将军对我们也不错啊,就是要走,明天走也不迟啊!”
赵君陶望着玉姗,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说:“恐怕我们只能与戴将军不辞而别了。”
玉姗听了,更觉意外,惊讶地说:“爹,你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吧?”
赵君陶挣扎着爬起来,说:“孩子,快收拾东西吧,这里面的原因,我以后再慢慢讲给你听。”
玉姗呆呆地望了半晌父亲,眼泪差点掉出来了,但一看父亲严肃的神情,知道他是认真的,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情变得复杂而沉重起来,就不再说什么,连忙同父亲一道收拾东西。
当晚,君陶父女便悄悄离开了小镇。
第二天,当戴勒知道消息后,奔到小屋,见父女二人果真走了,不由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和茫然,也有一种不安、迷惑与不解。
他们这样悄悄出走,到底是为什么呢?
3
关口的形势,也因了局势的变化,变得更加紧张了。
每天都有大批的难民拥上关来,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拳匪”,但这些“拳匪”其实多数都是义和团的战士。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在同八国联军作战时受伤了,也有些遭到改变了政策的清朝政府官兵的镇压,躲过这些劫难侥幸逃上关来的,多数都是些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负伤人员。对于这群人,无论是戴坤还是戴勒,都不忍心加害和杀戮,于是,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关。在招收补充兵员时,有时明知可能是被打散的义和团的人,但只要自己不说自己是拳民,身体状况还可以,愿意留在军营中的,也既往不咎,让他们在军营中当差,去领一份口粮,不致饿死。
到了冬天,除了参加八国联军的英、俄、美、日、德、法、意、奥八个国家外,加上比利时、西班牙和荷兰,向清政府共同提出了“议和大纲”十二条。李鸿章把它电告已逃至西安的慈禧,慈禧见条款上没有把她作为祸首加以惩办,便如获大赦一般,立即电告李鸿章:“诏报奕劻、鸿章尽如约。”第二年九月,《辛丑条约》签订,八国联军从华北撤走,清政府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还附加了许多不平等条件。尽管慈禧又能回北京了,但战乱不堪的清政府,却早已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一九○二年,全国田舍无烟,饿馁遍地,加之赔款、洋差的沉重负担,四川、湖南、广西等地,纷纷发生抗“洋差”、抗赔款、攻教堂、攻清军的民变,影响及于河南山东,北京震动。此时,回京的慈禧已无需川军保驾,便令川军全数遣返回籍。其时,戴坤部原领兵丁死亡过半,新招的不少流民随他返川后遣散,生活无着,流落民间,不堪其苦。当时,成都举人盛时英,还专门写过一首诗:“撤防队伍散归田,五夜妖星照蜀川。狐火霄明争倡首,龙潭昼静饱挥拳。”
戴勒是最后撤离狼牙山的。
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时分,戴勒来到关前,望着正沉向崇山峻岭中的一轮孤独的落日,心里不由百感丛生,想起这一年多来的遭遇,想起赵君陶、玉姗和已在归途中的父亲,还有奶奶、母亲和家人,就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和忧郁涌上心来,让他无从排解。远处,起伏的山峦犹如一队队亘古的驼队,驮着太阳,绕着它的轴心缓缓而行,时光便组成一片比夜还黑的静默,犹如路边的野草一般,一路向东生长,又一路向东死亡,真不知哪里是尽头。一条凹凸不平、布满黄沙的古驿道,死死地纠缠住峰峦沟壑,在其中无尽地延伸,带走往昔的岁月,又带来些新的苦难和不幸,使他这本应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人,心里也涌上了许多无端的叹息与无奈。
就在这时,他正准备返身回营房,好好休息一宿,明儿个便带领兵队离开关口,踏上返回四川的漫漫征途时,他一回头,突然看见关前的驿道上,正扬起一股冲天尘土,远远地,像是有一队军马疾驶而来。这使戴勒不由得一惊,也有些纳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赶紧来到关前。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栾亲王之女钰格格。
钰格格带着七八个随从,裹着一路风沙尘土,打马急驶上关来,直到关前,才勒住马,飞身下来,使一股灰尘,对着戴勒一路扑来,戴勒躲闪不及,只好抬起手,用衣袖去挡尘土。这钰格格也不问青红皂白,扬起手中的马鞭来,就是一鞭子,嘴里还骂着:“大胆奴才!你是什么人?竟敢挡我钰格格的道!”
戴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马鞭,顺手一带,钰格格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人却到了戴勒跟前。戴勒也不答话,提起手中的拳头,做出打的姿势来,待到拳要到她鼻子跟前时,才突然手风一变,改了道,只顺手抓住了马缰绳,嘴里却喊道:“本关守将戴勒在此!我不管你什么格格不格格,入关不下马,小心咱家把你关起来,让你尝尝本少爷拳头的滋味!”
这钰格格本来就领教过戴勒的厉害,又差点挨了一拳,知道这戴爷是不好惹的,而且,自己本来就心仪于他,为了接近他,知道他在这儿守关,才死皮赖脸,好不容易向王爷讨了这个差使,自然不想得罪他,便赶紧笑起来,忙不迭地赔着不是:“哎呀,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少将军在此,得罪了得罪了,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呢!”
“少给我来这一套!”戴勒仍然阴着脸,说:“你知道冲关该当何罪吗?”
“哎呀呀,戴勒哥哥!”钰格格一脸诞笑,透出些聪明和调皮劲儿来,自然,也有些公主的刁蛮和无理,反倒强词夺理地说,“我冲关是不对,妹子在这儿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要知道,我也是奉了差使来的啊,你瞧,我这儿有我父亲的文牒呢!我也是追逃犯啊!戴哥哥,我可要告诉你,你把我抓起来,关起来,那倒也不打紧,不过,丑话可说在前头,你只要说一声真关,我就去,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要想放我时,我就不会出来了,除非你请得动我老爹接我,我才会出去。还有,误了事,逃犯抓不着,我老爹可要找你问罪哟!怎么样,戴勒哥哥,你还不想放我一马吗?”
戴勒一听,知道这钰格格可是说得出来做得出来的,可又不想在她面前服软失了面子,就硬着头皮说:“你少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你老爹你老爹什么的!我戴勒也不是被别人吓大的!还有,别给我套什么近乎,一口一个戴勒哥哥戴勒哥哥的,我什么时候有了你这个妹妹啊!既然有公务,你就明说吧,看你公务事的分上,我倒是可以不追究,但别给我扯什么私人交情!”
“哟,”钰格格把嘴撅得老高,“瞧你这样子!有我这样的妹妹,是抬举你呢!人家周围团转,有多少人围着捧着,想我做他的妹妹我还不干呢,偏你是个什么东西,人家把你当了哥哥,你还狗坐轿子不服人抬似的,难道是我沾了你的光,还是,有我这样的妹妹,辱没了你?”
戴勒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便说:“那倒也不是。”
钰格格就说:“那是什么呢?是我钰格格人长得丑,还是人品不好,千人指万人骂?”
戴勒心眼实,就说:“不,你长得蛮漂亮的,人倒也不坏。”
钰格格的脸泛起红来,说:“那就是说,我脾气不好?”
“哼,”戴勒故意沉下脸来,说:“还不是你那老爹惯坏了的!”
钰格格就说:“这么说,戴勒哥哥,你不办我冲关的罪了?”
“不办,”戴勒说,“谁叫你是钰格格呢?我们这些‘奴才’,还敢办主子的罪吗?”
钰格格便笑起来,扬手打了他一拳,说:“戴勒哥哥,你真坏!”
这钰格格虽然生性高傲、顽皮、刁蛮了些,人却并不坏,也有其单纯、可爱的一面。她身材不高,却丰满白皙,乌黑的辫子,盘在头上,雪白的脖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闪烁着猫一样灼灼的光芒。她是个性情中人,自幼便不喜读书,只爱弯弓刀剑骏马,十七八岁了,还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常常偷偷摸摸地从王府溜出来,学那些武侠剑客“行走江湖”,所以,时时被她老爹托人抓回去关起来,但隔不了多久,又会偷偷溜跑,她老爹也奈何她不得。后来,栾亲王怕她在江湖上吃亏,索性成全她,让她干脆跟了杜三爷学武功,所以,钰格格算来也是戴勒的师妹。只是这小师妹与他很难见面,杜三爷虽然长住成都少城,教她时,却是每年上京两三个月专给她传授武功。杜三爷原来一直未对钰格格说过戴勒也是他的徒弟,所以,迄今为止,除了杜三爷和戴勒知道外,钰格格并不知道戴勒是她的师兄。
戴勒知道钰格格的个性,也不好再责备她什么,便叫她和随从牵了马,一起进关往镇中去,一路走,一路告诉她,他们已经接到返川的谕旨,戴坤将军已将人马大部带回,正在返川路途之中,他不日也将离去,随后又问她,她到底奉了什么差使。
钰格格便得意地指着身后的随从,说:“你看见了吗?他们都是捕快,是我老爹要他们听我指挥的呢!”接着,又故意神秘兮兮地凑近了戴勒说,“我把这事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晓得,我们是在抓钦命要犯呢!”
戴勒心里一惊,也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奉命抓谁。可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人挺精的,你越是想知道,她没准越给你卖关子,于是,便故意淡淡地说:“什么钦命要犯不要犯的,我守在这关上,遇的可多了,上头一会儿来一道谕旨,不是抓这个就是抓那个,还个个都是钦命要犯呢。得,你怕我说出去,就干脆别说好啦,我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钰格格便把嘴一撅,说:“戴勒哥哥,也不是我不跟你说,这确实是我老爹关照过的呢!他老人家还说,这要犯说不定到了关上,听说,他也要打这儿经过,逃到成都去呢。”
戴勒就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更不用跟我说啦!”
“人家这就告诉你还不行吗?”钰格格说,“这人叫公孙树,给谭嗣同收过尸,是大刀王五一伙儿的,真的,是老佛爷最恨着的人呢!”
戴勒听了,心下着实吃了一惊,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钰格格说,“骗你是小狗!”
说罢,钰格格又把公孙树的身材长相,给戴勒描述了一番。
戴勒不听还罢,一听完,心里反倒有些慌乱起来,七上八下地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没有了个落处,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原来,这公孙树,正是戴勒景仰的人物。在京时,他虽然没有与公孙树见过面,但对他的豪爽、侠义,却早有所闻。光绪三年他被选拔贡生进京廷试,授七品官分到刑部。公孙树虽然官卑职小,但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诗词,更兼一手好字,很得京城大小官员赏识器重,也为一般学人士子敬重,加之其人洒脱豪放,不拘小节,所以,颇有些小名气。其人自称“潜龙”,思想又同情维新,支持“变法”,曾为戊戌六君子中的四川籍人杨锐奔走联络,尤其是光绪在危急关头时,曾召见张之洞的门生杨锐,问其是否能有一种良策,并要他与林旭、谭嗣同等“妥速筹商”时,就是公孙树奔走报信的。事变失败后,六君子被害这天,北京菜市口广场岗哨林立,天空乌云密布,到处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一对对马弁手持快枪、钢刀,将六君子押到监斩台于午时三刻处斩。公孙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虽然周身沾满鲜血,仍扶尸痛哭,令数千围观者无不动容,深为其胆量、勇敢与侠气所折服,连当时奉命监斩的大学士刚毅,也对他的义举不敢阻止,任其与大刀王五一起,凑钱买棺,入殓安葬。
至此,公孙树不仅在京城,就是在祖籍四川,也名声大振。
可是,慈禧的后党却并没有放过他,不断指使人前去暗杀他,并且,后来,干脆直接通缉他,幸得大刀王五在明里暗里保护他,才使他免遭敌手。后来,他实在厌倦了东躲西藏的生活,便偷偷地准备回四川。没想到,刚入山西地界,便遭了暗算,受了伤。昨天到了关内,戴勒怜其是个学子士人,虽然不知其身份姓名,还是替他治了伤,让他在一间屋内暂时休养。没想到,钰格格竟得知消息,马不停蹄地追了来,而公孙树,要不是听钰格格描述,戴勒还不知道就是他呢。看来,他的处境已十分危险,而他自己,竟还不知道呢?戴勒不由得心下有些焦虑,他想,像公孙树这样的忠勇之士,尽管他们道不同不与为谋,但如让他束手就擒,未免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更何况,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他也不希望在他受伤之后,手无缚鸡之力时被抓。于是,戴勒心里就有了主意,他想,他应该助他逃脱,或者,至少给他通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