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③，请太公，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④，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匿弗肯复见。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⑤，故号为平国君⑥。”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⑦，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jiǎ）南⑧，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⑨，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⑩，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穀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gāi）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注释～～～①汜水：源出今河南巩县东南，北流经荥阳西，入黄河。②钟离眛：项羽的猛将。③陆贾：楚人，刘邦的谋士，多才善辩，后官太中大夫。④鸿沟：古运河名，战国时魏国开凿的贯通黄河与淮水的河道。自今荥阳县北引黄河水东流至开封，再南流至河南淮阳县，入颍水。⑤倾国：言其口舌之利足以颠覆国家。倾，颠覆。⑥平国君：取其反称。⑦太半：大半。⑧阳夏：县名，今河南太县。⑨固陵：地名，在今河南太康县南。⑩自陈以东傅海：从陈县以东直至海边，大体包括今河南东部、山东西南部及安徽、江苏两省的北部地区。陈，今河南淮阳县。穀城：地名，在今山东平阴县西南。彭相国：即彭越。当初魏豹为魏王随刘邦伐楚，刘邦封彭越为魏相国。寿春：县名，今安徽寿县。城父：地名，在今安徽亳县东南。垓下：地名，在今安徽灵璧东南。周殷：项羽的将领，官为大司马。时刘邦派人招降，周殷遂叛楚归汉。舒：地名，在今安徽庐江县西南。这里指舒地的军队，时周殷驻扎于此。
译文～～～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都没出来。汉王就派人故意辱骂他们，一连五六天，大司马曹咎怒不可遏，率兵渡汜水。士卒刚渡过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缴获了楚军的财宝货物。大司马曹咎、长史司马欣都在汜水边上自刎了。大司马曹咎，就是原来的蕲县狱椽，长史司马欣也是原来的栎阳狱吏，两人都曾对项梁有恩，所以项王很信任他们。这时，项王在睢阳听说海春侯的军队被打败了，就带兵往回赶。汉军当时正把楚将钟离眜围困在荥阳东边，项王赶到，汉军吓得赶紧退入险要的地方。
此时，汉军兵盛粮足，项王这边兵疲粮尽。汉王派陆贾去劝说项王，请他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劝说项王，项王才跟汉王定约，平分天下，鸿沟以西的地方划归汉，鸿沟以东的地方划归楚。项王同意了这个协定，随即放回了汉王的家眷。汉军都欢呼万岁。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自己却躲避起来不肯见他。说：“这个人是天下的善辩之士，他在哪个国家，就会颠覆哪个国家，所以给他个称号叫平国君。”项王订约后，就带上队伍撤兵东归。
汉王也想撤兵西归，张良、陈平劝他说：“汉已据天下的大半，诸侯又都归附于汉。而楚军已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亡楚之时。不如索性趁此机会把它灭掉。如果现在放走项羽而不打他，这就是所谓的‘养虎给自己留下祸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汉五年，汉王追击项王到阳夏南边，才驻扎下来，并和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好日期会合，共同攻打楚军。汉军到达固陵，而韩信、彭越的部队没有来会合。楚军攻打汉军，把汉军打得大败。汉王又逃回营垒，深掘沟堑，坚守不出。汉王问张良道：“诸侯不遵守约定，怎么办？”张良回答说：“楚军快被打垮了，韩信和彭越还没有得到分封的地盘，所以他们不来是很自然的。君王如果能和他们共分天下，就可以将他们立刻召来；如果不能，形势就难以预料了。君王如果把从陈县以东到海边一带地盘都给韩信；把睢阳以北到穀城的地盘给彭越，使他们各自为获取自己的地盘而战，楚军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好。”于是派出使者告诉韩信、彭越说：“你们跟汉王合力击楚，打败楚军之后，从陈县往东至海边的地盘给齐王，睢阳以北至穀城的地盘给彭相国。”使者到达之后，韩信、彭越都说：“我们马上就带兵出发。”于是韩信的军队从齐国出发，刘贾的军队从寿春同时发兵，沿途夷平城父邑，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也背叛了楚，他以舒县的兵力屠灭了六县，又带领九江之兵，和刘贾、彭越一起会师于垓下，直逼项王的营地。
原文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①，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zhuī）②，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③，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④，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⑤。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⑥，迷失道，问一田父（fǔ）⑦，田父绐（dài）曰“左”⑧。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⑨，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⑩，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yì）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释～～～①楚歌：楚地民歌。②骓：毛色苍白相杂的马。③歌数阙：唱了几遍。④直夜：在夜晚。⑤灌婴：人名，秦末随刘邦起兵，因功封颍阴侯。文帝时任太尉、丞相。⑥阴陵：县名，今安徽定远县西北。⑦田父：老农。⑧绐：欺骗。⑨东城：县名，今安徽定远县东南。⑩快战：痛快地打一仗。刈：割，砍。披靡：原指草木随风偃伏，比喻败军溃逃。辟易：惊退。
译文～～～项王的部队在垓下修筑了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兵马把项王军包围了好几层。深夜，听到汉军在四面唱着楚地的歌，项王大惊，说：“难道汉兵已经完全取得了楚地吗？怎么有这么多的楚人呢？”项王夜间起来，在帐中饮酒。项王有美人名虞，深受他宠爱，一直跟在他身边；有骏马名骓，他一直骑乘。此时，项王不禁慷慨悲歌，自己作诗吟唱道：“力能拔山啊英雄气概世无双，时运不济啊骓马不再前行！骓马不前行啊怎么办，虞姬啊虞姬啊该把你怎么办！”项王自己唱了几遍，美人虞姬也和着唱了一首。这时项王流下热泪数行，左右侍者也都跟着涕泣，都不忍心抬头仰视。
于是项王骑上马，部下壮士八百多人骑马跟在后面，趁夜突破重围，向南冲出，飞驰而逃。天快亮的时候，汉军才发觉，命令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去追赶。项王渡过淮河，跟随的骑士能跟上的只剩下一百多人了。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问一农夫，农夫骗他说：“向左边走。”项王带人向左，陷进了大沼泽中。因此，汉兵追上了他们。于是项王又带着骑兵向东，到达东城，骑兵就只剩下二十八人。汉军骑兵追赶上来的有几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逃脱了，对他的骑兵说：“我带兵起义至今已经八年，历经七十多仗，抵挡我的敌人都被打垮，我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来没有败过，因而能够称霸，据有天下。然而今天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亡我，绝不是我作战的过错。今天固然非死不可了，我愿意为诸位打个痛痛快快的仗，一定连胜汉军几回，为诸位冲破重围，斩杀汉将，砍倒军旗，让诸位知道，这是上天要亡我，绝非我作战的过错。”于是把骑兵分成四队，分四个方向。这时汉军把他们包围了几重。项王对骑兵们说：“我为你们取一员汉将！”即令四面骑士驱马飞奔而下，冲到山的东边，分三处集合。于是项王高声呼喊着冲了下去，汉军如草木随风偃伏一般溃败了，项王于是杀掉了一名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汉军骑将，在后面追赶项王，项王瞪大眼睛怒斥他，杨喜人马惧惊，倒退了好几里。项王与他的骑兵在三处会合了。汉军不知项王的去向，就把部队分为三路，再一次包围上来。项王驱马冲了上去，又斩了一名汉军都尉，杀了数十百人，再集合骑兵，仅损失两个人。项王对骑兵们说：“怎么样？”骑兵们都敬服地说：“正如大王所言。”
原文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①。乌江亭长（yǐ）船待②，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③，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④，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⑤，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⑥，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⑦，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⑧，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⑨，乘势起陇亩之中⑩，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jīn）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①乌江：秦置乌江亭，即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②亭：秦汉乡以下行政区域。亭有长，掌捕劾盗贼，处理民事、词讼等事。：停船靠岸。③骑司马：武官名，掌骑兵军法。④面之：面向项羽。⑤购：悬赏征求。⑥视：同“示”，给……看。⑦枝属：宗族。⑧周生：名不详，当为汉代儒生，姓周。重瞳子：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眸子。⑨尺寸：比喻微少。⑩陇亩：田野之中，指民间。五诸侯：指战国时的齐、赵、韩、魏、燕五个诸侯国。背关：舍弃关中。背，弃。矜：夸。功伐：功劳。寤：同“悟”。
译文～～～于是，项王带着骑兵想要向东渡过乌江。乌江亭长停船靠岸等在那里，对项王说：“江东虽然小，但土地也足有千里，民众数十万，也足以称王。请大王快快上船渡江。现在只有臣有船，汉军追到，也没法渡江。”项王笑着说：“天要亡我，我渡江过去有什么用！再说我带了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如今没有一人回来，纵使江东父老兄弟怜爱我拥我做王，我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纵使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心中难道没有愧吗？”于是对亭长说：“我知道亭长你是位仁厚长者，我骑着这匹马征战了五年，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掉它，把它送给你吧。”命令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追兵交战。项籍一人独杀汉军几百人。自己也身受创伤十余处。项王回头看见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马童这时面向项王，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说：“我知道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悬赏征求我的头颅，我把这个好处送给你！”说完，自刎而死。王翳拿下项王的头，其他骑兵互相践踏争抢项王身体，自相杀死数十人。最后，郎中骑将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争得一个肢体。五人将身体头颅合在一起，都确属项王的。因此汉王把原来悬赏的封地分为五份，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地全都投降了汉王，独鲁不降。汉王率领天下之兵想要屠戮鲁城，后来考虑到，鲁之所以不降，是因为他们恪守礼义，为君主守节。于是便派人拿着项王的头给鲁人看，鲁地父老这才投降。当初，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等他死后，鲁城又最后投降，所以，按照鲁公之礼将项王安葬在穀城。汉王亲临丧祭，哭后离去。项氏的家族同姓，汉王都不加杀戮。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也都是项氏一族，都赐姓刘。
太史公说：我听周生说“舜的眼睛有两个瞳仁”，又听说项羽的眼睛也有两个瞳仁，项羽莫非是舜的后代吗？不然怎么会兴起得这么突然呢！秦朝统治暴虐无道，陈涉首先发难，各路英雄豪杰蜂拥而起，互争天下，数不胜数。然而项羽并没有尺寸之地可以凭借，他趁秦末大乱之势兴于民间，仅三年的时间，就率领五国诸侯灭掉秦朝，后分割天下土地，封授王侯，政令全由项羽发布，自号霸王，他的王位虽然没有持久，但近古以来未曾有过这样的人物。至于项羽舍弃关中，怀恋楚地，建都彭城，并放逐义帝，自立为王，这时候再埋怨王侯背叛自己，那就很难了。他自夸战功，逞一己之才，不肯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功业已成，要以武力征伐统治天下，结果五年的时间，便使国家灭亡，身死东城，到临死时仍然没有觉悟到自己的错误，不责备自己，这就错了。又说什么“是老天爷要灭亡我，不是我用兵的过错”，难道不是很荒谬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