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嘴：“是呀，说起来真是不容易。作为少奶奶，又要哄好老太太，又要讨好王夫人，还要讨好奶妈赵妪等一些不能得罪的下人。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您虽是少奶奶，却也活得很累很辛苦。‘骂琏二爷’亦只是在开玩笑的时候才可以，虽然貌似蛮横，其实却不尽然。万事皆须小心翼翼，凤姐，您的一时一事之雄，在那复杂的是非窝中，我觉得您所处的地位是何其的艰险，我都替您感到心惊胆寒，难道您一点都不畏惧吗？”
凤姐：“唉……高处不胜寒、枪打出头鸟，我又何尝不懂得，我的凄苦只有平儿能理解。在协理宁府的一月，放银钱赚些体己、恭维主子奴才，讨好一人一事、妥善处理麻烦，这些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做好。但是若要进一步改变自己的地位则是不可能，我不断地奋斗、不息地抵抗，发挥自己最大的体力和智力，机关谋尽，向外在世界抗议，极力地与排己或不利己的势力战斗，而且运用各种手段，比如常见的奉承阿谀，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曾使过毒辣阴险甚至寻人性命的手段，想藉此改善自己的处境。但其结果还是……想想真是可悲，我那时本是一位双十年华的贵少妇人，却过早的失去正常人的快乐无邪的生活，我越是抗议、越是战斗，事实存在的社会与固有势力就结怨越深，压制和扼杀自己的欲望就越深，最终还是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走向了深渊——‘哭向金陵’……呜呜……”
不想咱这有名的凤辣子，‘脂粉堆里的英雄’，竟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忙劝道：“凤姐您不必难过与自责，这种结果……绝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问题，您也决不仅仅是一个封建大家族的管家婆。我想您的内心一定充溢着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与愤慨，您觉得自己不被这个社会所认同或者所有的现实远非您所期待的；您不满生而为女儿身，历来男尊女卑的观念使您觉得自己为众人轻视。于是才使您从‘小儿……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是吗？”
凤姐：“是的，做人难，做女人就更难，做个强出头的女人难上加难。何况我又是不甘俯首于人下的女人，当时贾府的一切现状都使我不能满足，我不能安分守己地做一个温柔和顺的孙辈少奶奶，因为当时除我之外，贾府之中并没有一个真正能管好事情的人，于是我就舍我其谁地当上了荣府管家，这本是个费心机的差使，为巩固自己的经济利益与实力，我也只好千方百计地放利钱，攒体己。但这个大家族的守成之难并非我一人就能做到的，所以我也没有成功。”
为何心“毒”
快嘴：“唉，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自有他人去评说，凤姐您的事迹使我不禁联想到《乱世佳人》中的女主人翁斯佳丽，她与您同样地美貌、同样地贪婪、同样地工于心计，但到最后不都是未了平生的抱负吗？很多读过《红楼梦》的人也都说您的心很‘毒’，那么您怎么认为的呢？”
凤姐：“哎哟快嘴，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当面问人家这些呢！”
快嘴：“这……都这么多年了，您还不好意思提呀？这怕什么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实事求是就行啊！”
平儿：“哎，快嘴，她不好意思告诉你我告诉你，改天我偷偷的告诉你，她的老底我最清清楚了。她一共做了一……二……三……”
凤姐：“哇，好你个小死蹄子，竟敢说我的坏话，这些年真是白疼你了，看我不扯破你的嘴皮……”这“凤辣子”果然是“泼辣货”，竟然真的要去扯平儿的快嘴巴，吓得平儿大叫“快嘴救我、快嘴救我。”
快嘴：“哈哈，平儿别怕，有我呢。啧啧，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总算看到了凤姐的厉害啊，真是大开眼界……我一定要将这精彩的一幕告之与众。”
凤姐：“哇，快嘴你就高抬贵手，别在遭贬我了好吗？只要你向我保证不把今天的事抖露出去，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否则的话，我就连你一起……”
我一见凤姐竟张开双手向我走来，赶紧说道：“哎呀，凤姐，君子有口不动手嘛，您怎么说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了，怎么能跟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般的见识呢？”
平儿：“是啊是啊，自己做了‘坏事’不敢曾认，还充什么巾帼英雄、女中丈夫？”
凤姐：“哼，你们俩不用一个给我戴高帽，一个挖苦我，我知道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来算计我。尤其是平儿小死蹄子越来越胆大包天，竟然蹬鼻子上脸越主了。哼，今天看在快嘴的面子上暂且饶了你。我说我的那点‘陈年破事’现在怎么闹得沸沸扬扬，满大街的人都知道，敢情就是这个小蹄子精给我到处宣扬的。”
快嘴：“呵呵，有道是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您虽是女流，却丝毫不让须眉汉，还怕这点事被别人说？”
凤姐：“唉，身处于我那个位置，不‘毒’一点能行吗？我这人的弱点是善恶观太淡薄，过于求名求利。如我收了三千两银子拆散了一桩美好的姻缘，是为得利；治死贾瑞，为保全名声；间接逼鲍二家的上吊，害死尤二姐，亦出于一己私心。可这世间，谁做事又是不在为名为利为自己呢？”
以“钗”换“黛”缘于何？
快嘴：“嗯，人做事要能有所为有所不为，并且在‘为’时也要有个度的问题，您所作的这几件事有些是可以不‘为’的，但你不仅‘为’了，而且在程度上都做得很‘过’。这可能就是他人说你心‘毒’的原因吧！另外，您还曾用‘瞒天过海’和‘移花接木’之计，一手操办了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将林妹妹换成了宝姐姐，世人对您拆散黛玉和宝玉这对有情人意见也很大啊。”
凤姐：“唉，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有情人’。我干这缺德事儿，还不是为了他贾家着想啊！你想林妹妹那样一个人，除了会哭和缠着宝玉之外，还能做些什么？虽说颇有诗才，但那又能当饭吃？而在居家守业、待人接物上，她比宝钗差的可远去了。再说我也得为将来家族的团结想想吧，林妹妹那样一个小性的人，与谁能合得来？倘与我做了妯娌，我还不得整日的哄她迁就她啊？而宝钗就有大家风范，人见人爱，要是换作你是我，你也会这么选择吧？”
快嘴：“还真不好说，但您有没有想过，您的这一计竟与红楼一梦之发展和结局息息相关？它拆散了‘木石前盟’，成就了‘金玉良缘’，然却使三个人的人生完全改变，黛玉因之而死，宝玉也因之心灰意冷，并且更厌宝钗，终弃之而去，更害宝钗独守空房，一生凄苦。”
凤姐：“人在做事情时，一般都是看到好的愿景，便制订计划实施，至于最终能否遂人所愿，则要看造化了。让宝钗和宝玉成亲，几乎是整个荣国府上下人等的共同愿景，并且双方家长也都是同意的啊，这罪过偏安到我头上，是大家认为我能干，我就制订了个计划遂了大家的愿，但却逆了宝玉的愿，宝玉也因之记恨我们这些人，并产生厌世念头，才弃之而去的。现在看来这是个错误，但当初谁又知道呢？大家本来都很看好的呀！”
论“一从二令三人木”
快嘴：“呵，凤辣子的嘴巴好生厉害，为自己推脱也这么有水平，名不虚传，领教了。但我还想问您个私人问题，曹公在总结您的命运时曾这样说：‘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上金陵事更哀。’人们对其中‘一从二令三人木’这句有许多的解释，那么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凤姐：“这是曹公对我的评价，我也说不太清楚，可能他借这句话概括了我在贾家时的人格和所作所为，但具体怎么理解，既然脂砚斋说是‘拆字法’，我看还得用拆字法并结合我当时的人品和所作所为去解释，我也曾自己解过，结论应该是‘假仁假节令夫休’。”
快嘴：“哦，果然有新意，愿闻其详。”
凤姐便取出笔拿过纸，对我边写边解释起来，她说道：“你看，繁体的‘从（从）’字可以分成六个‘人’字的，其中虽有个‘卜’，但若看其字形的话，我们完全可以把它也看作个‘人’字，我们先用三个‘人’字，与前面的一个‘一’字，可组成一个‘夹（夹）’字，我们再用一个‘人’字和后面的‘二’字组成一个‘仁’字，这样还余两个‘人’字，而‘二令’应该是两个‘令’字，我们拿下一个‘令（令）’字上面的‘人’和‘一’字，与前面余的两个‘人’字则又可组成一个‘夹（夹）’字，而这个‘令（令）’字只剩下了下面的‘卩’字，在古代，‘卩’字是同‘节（节）’的，这样就形成了‘夹仁夹节’四字，意即‘假仁假节’也。”
快嘴：“哦，您的意思是曹公在形容您是假仁假节？有点意思，那‘三人木’呢？”
凤姐：“‘三人木’是‘夫休’也，取‘三人’中的‘二人’，为‘夫’字，剩下一‘人’字和‘木’字合并，为‘休’字，在‘夫休’前面加上刚才余下的一个‘令’字，则组成了‘令夫休’三字。”
快嘴：“哦，‘假仁假节令夫休’，用这句话来形容您在贾家时的人格特征、所作所为及结果，倒也十分贴切。”
凤姐：“嗯，曹公之说‘假仁’者，乃形容我前面说的所做的一些缺德事，特别是说我爱佯装仁义。如林妹妹来时，我叹其身世可怜，落了几滴泪，后来却亲手斩断了她与宝玉的情缘，害其抑郁而死；我始知贾琏在外养着尤二姐后，表现得也很大度，还好言将其接到家来，却又借他人之手促其吞金自杀。如此等等，说我‘假仁’，不是妄言啊，呵！”
快嘴：“嗯，呵，那么‘假节’呢？您对琏二哥也算尽心，且还曾狠狠地治了贾瑞这样的好色之徒，很守妇道啊？”
凤姐：“呵，‘假节’者，乃说我与贾蓉之间不清不白的关系，虽然我对贾瑞做得很绝情，那是因为我很讨厌这个人；而对贾蓉，书中虽没有明说我与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曹公曾借焦大之口，平儿之口，另如蓉哥借屏风等细节之处暗点过的，也或原先有明说的，可能还曾被贾琏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这些都被曹公‘六易其稿’时删去了。但虚假的贞节是不错的。”
叹人世，终难定
快嘴：“哦，这样就成了‘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假仁假节令夫休，哭上金陵事更哀’。这么看来，您因‘假仁假节’，终被丈夫所休，然后回到娘家，但‘事更哀’三个字，是不是说明之后您又经历了更加悲痛的事情呢？”
凤姐：“是的，曹公给我安排了波折非常大的人生之路，巧姐被卖可能只是‘更哀’其中之一事，经过这些事，也终使我开悟，所以曹公在另一首词中评我是‘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快嘴：“唉，可悲可叹啊！用尽了‘意悬悬半世心’，竟一似‘荡悠悠三更梦’，‘一场欢喜’，终又‘忽悲辛’，真是‘叹人世，终难定’啊！”
凤姐：“岂能说人世，单就一个荣国府内的事情，又岂是我能定的？这些判词，就是我这一生最真实的写照呀！”凤姐眼圈一红，不由要落下泪来。
快嘴：“哎，我说凤姐呀，您也不必太悲伤。人们对您是既爱又恨的，虽恨您的虚伪与不善，但也爱您的才能啊，其实您可赞扬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在万目睽睽的舞台上，使观众目不暇给、耳不暇听，想想古往今来哪个人物能令大家如此沉醉，总的来说大家还是喜欢您的。”
凤姐：“你不用安慰我，其实经过这么多事，我知道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学一句时兴的话，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快嘴：“哈，不想凤姐现在这么看得开。哎，凤姐、平儿，我看这时间也不早了，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也该告辞了。”
凤姐：“哎，快嘴也没让你吃杯茶就走，真是过意不去啊。难得你来一次，我这只珍藏了多年的‘翡翠玉如意’是当年你琏二爷与我定亲时的一件聘礼就送于你吧，能值不少的银子呢，作个纪念吧。我看我那几件‘小破事’你就别往外抖露了，让世人知晓了多没面子啊。”
快嘴：“您……这……意思？贿赂我……吗？”
平儿：“嗨，快嘴，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就收下吧，难道现在的社会‘这道儿’行不通吗？”
快嘴：“啊……行得通行得通……我这就收下！谢谢，在下绝对尊照两位的意思……不打扰，告辞了啊。”我真像做了贼似的揣着那只“翡翠玉如意”慌慌张张的离开了凤姐的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