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苦果何来由?日日惆怅,夜夜冥想,愁肠百结思路茫。年年岁岁春光逝,学也争强,业也争强,少年黑发染白霜。
笔直平坦的中原大马路,笼罩在夜幕之中。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点点粼粼的光亮。路旁的法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七扭八弯的枝条,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地上映出光怪陆离的黑影,显得阴森可怖。蒙蒙细雨夹带着雪花,飘落下来,在湿滑的马路上,渐渐地结成薄冰。稀疏的行人,竟有不小心滑倒者,发出惊叫声和轻微的呻吟声。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向前行进,他的身上虽然披着风雨衣,但脸上,手上以及下身都被雨水打湿。半个小时之后,他在中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前,下车进了医院。
他叫林雪原,中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内科三病区的主治医师。他今天下午,从古城回到这座中原最大城市——中州市。因为惦记病区里的患者,才不顾旅途劳顿和心情的不快,冒着凛冽的寒风,踩着湿滑的雨雪,从两公里外的住处来到医院。进入他主管的病房后,脱下风雨衣。值班护士薛爱蓉微笑着向他走来说:“林大夫,您回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哦,好多了。你值班啊!”
“这么晚了,您还来干什么?”
“我不放心几个重病人,哪位医生值班?”
“是傅思甜,刚忙活完,楼下去了。”
“患者都怎么样?”
“患者病情都比较平稳,平安无事。”
他不愿打扰患者休息,就回医生值班室,坐下来翻看几天来的病例。看了一阵子,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趴在办公桌上小憩一会。他回忆着这些天的往事……
一个多月前,妻子李静,第二胎生下一个怪胎,使他俩大伤脑筋。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凌辰,四点左右,妻子生下第二个婴儿,他正在产房外面等候,助产士从产房里出来,问:“谁是李静的家属?”
他忙迎上前去问:“生了吗?男孩,还是女孩?”
助产士低低的声音说:“进来看看吧!”
他急忙进了产房,第一眼就看见一个红乎乎的东西在产床上,胎儿的头和四肢都不健全,虽然还有一点动,但不会哭,身上的皮一块,一块的掉下来,是个怪胎。雪原见了目瞪口呆。
他再看李静,已哭成泪人一般。她边哭边说:“我这是怎么了,哪一辈子作了孽了!呜呜,呜呜……”
雪原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助产士和医生都来劝解说:“别伤心了,你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嘛!”
把他拉到休息室休息;又把李静扶到病房去。
他们夫妻希望这第二个婴儿的出世,能弥补因第一个孩子呆傻的心里平衡。可是,这个小生命来到人世间以后,林、李二位年轻的父母十分伤心。他生下来虽然还是个活物,但不会哭,不会叫,离开母体不到四个小时,就停止了呼吸。这一沉重打击,使林、李二位知识分子阶层的骄子,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困惑之中。林雪原是医学专业的高才生,有硕士毕业文凭。进入中原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现任主治医师。李静药科大学毕业,也有硕士毕业文凭,现任中原医科大学药理教研室讲师。四年前,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后来发现是个呆傻儿。为了事业和排除烦恼,只好送姥姥家抚养。夫妻二人查找孩子呆傻的原因时。
李静说:“可能是我怀孕期间患感冒,吃过一些药,就是这些药害了我们孩子。”
两人后悔几年。去年,他们的呆傻儿夭亡。夫妻俩已过而立之年。事业心虽强,总感到身边缺少点什么,小夫妻商量着再生一个孩子。
这次,李静从怀孕到生产均在高度警惕中度过。九个月中未曾吃过一片药,打过一次针。而且凡是书上,报刊上记载的;老人们传说的,能影响胎儿发育的东西都不吃,影响胎儿发育的事都不作。他们以特殊保护对象来对待这个婴儿,特别是林雪原,几乎把所有智慧和精力,都用来保护妻子和她腹中的婴儿上了。这个不争气的小天使的到来,使他们陷入不能自拔的痛苦之中。
他背负着沉重的包袱,精心照料李静一个月,使她精神上得到一些慰藉。刚刚满月,他就病倒了。林医生病了,很快在本科室同仁中和他管的病房中传开了。不少人为他们的不幸叹息。然而,事实是冷酷的,对于一个医生,对于一个对医学、遗传学有一定研究的知识分子,却不能解答自己的疑惑,心中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电视连续剧‘潮起潮落’正在播放。
“原儿,来看看吧。”师母喊着他的名字,让他来看电视剧。
师母姓高,曾任古城医学院副院长,现因病在家休息。她修长的身材,长圆型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慈眉善目,头发已经花白,看得出她是一个精干的女性。这些天雪原和李静心境不好,王老师和高师母打电话叫他们来古城散散心。
几年来,他们与李静的接触,使他们隐约知道,雪原实在挺可怜。两岁多,离开父母,五岁多父母离异,“文革”中父亲“畏罪自杀”,继母两年前病逝,他是奶奶带大的,奶奶也于不久前去世。甚至,他连生身母亲的模样都记不得了。他完全靠自己的奋斗,才有今天的工作环境和地位。
李静到王老师和高师母家来过多次。人聪明,贤惠,又漂亮。雪原也来过两次,不过都是礼节性的拜望,匆匆而过,了解不深。事业上的一帆风顺,家庭生活的幸福他们已知足。唯一缺憾就是已过而立之年,生了两个孩子都不成器。这次他们应王老师和高师母之邀,前天来到古城。昨天游览了宋代的古塔,清代的龙亭,以及大相国寺,禹王台等名胜古迹。今天上午又去龙亭湖游泳,在碧波万顷的潘杨湖上荡舟,直到中午才回来。师母为他们做了丰盛的午餐。饭后,李静到里屋去打毛衣,雪原睡了一会。一小时后,正在睡梦之中,师母喊他看电视剧。师母怕他吃过饭就睡,睡的时间太长了,伤身体。他揉一揉睡意未消的眼睛,同师母坐到一条长沙发上。由于工作性质和个人爱好,他不愿看耗时冗长的电视连续剧,平时只看短小明快的节目。今天在师母的盛情邀请下,不得不在电视机前坐了个把儿小时。师母为了让他了解未看过的前几集的剧情,不断地给他介绍着:“本剧的主角简小荷和鲁明宽,曾是一对恋人,居住在大海边的两个渔村。在那黑暗的旧社会,穷就要受罪,他们家欠了渔霸的债,还不起就拿人抵债。一次,渔霸想非礼她,简小荷不顺从,惹恼了渔霸,被渔霸绑了要处死。幸好,一个姓房的公子遇见,喝退渔霸,救了她。房公子想娶简小荷为妻,简小荷因为已与鲁明宽私订终身,并身怀有孕,拒绝了房公子的求婚。房公子是读书人,没有强迫简小荷嫁给他。”
“后来,怎么样了?”雪原问。
师母继续说:“解放前夕,房公子去了台湾。后来,简小荷生下一个男孩,起名叫简辽。鲁明宽误认为,简小荷已与房公子成亲,简辽是房公子的儿子。国民党撤离大陆前,鲁明宽被抓去当了海军。解放战争后期,他所在的军舰起义,当了人民海军。他的救命恩人,舰队关政委不幸牺牲,临终前嘱托他照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后来,他与关政委的遗孀结成夫妻,生下女儿小名叫鲁萌萌。妻子前夫的儿子也随他姓,取名鲁东生,一家四口,生活挺美满。”
“那鲁明宽就没有找简小荷吗?”雪原问。
“鲁明宽以为她已经嫁给了房公子还找她有什么意义?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由于政治原因,鲁明宽与妻子离婚,一家人遭到一场浩劫。十年****过去后,鲁东生和鲁萌萌都希望父母和好。但鲁明宽对妻子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尤其是说了一些对不起关政委的话,而耿耿于怀。”
“后来呢?”雪原意犹未尽的问。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简小荷和鲁明宽意外的相逢了。她就在他的老战友周桐家里作佣人,在周桐的帮助下,简辽加入了海军。就在鲁明宽的舰队服役。鲁明宽的女儿鲁萌萌和周桐的女儿周甜甜,同时爱上了简辽。”
“简辽如果选择了鲁萌萌,那不就乱伦了吗?”雪原无不担心的问。
师母说:“往下看……”
看完这一集,雪原不想再看下去了。
师母说:“多亏房先生回来了,把问题说清了。否则,简辽是鲁萌萌的亲哥哥,鲁萌萌还穷追不舍,那真的要乱套了。”
林雪原在苦思冥想中,被这个剧情和师母的介绍提醒了什么……如果简小荷不在简辽和鲁萌萌身边,房先生没有返回大陆,让简辽和鲁萌萌相处下去,结果会怎么样呢?
从遗传学的理论上讲,近亲结婚,造成劣势遗传,父母的弱点,较多地被子代继承。如果简辽和鲁萌萌结婚……将是怎样的结果?
他朦胧的记得,父母离婚的主要原因,是自己在父母结婚七个月,来到人间。莫非问题出在这里……不,这不可能。李静的父母都是青海人,我的父母都是辽宁籍。听说母亲大学毕业后,在侯城和京城两座城市工作直至退休,从未到过青海,我和李静不可能有血缘关系。他又陷入苦恼和困惑之中。他也和李静交流过苦闷的思想。
“静,别人生孩子十分容易,为什么我们就生不出健康活泼的孩子呢?”他问。
“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呆傻,一个怪胎?是环境因素,还是吃药问题?还是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也十分困惑。如果是环境因素,为什么只有我们受的影响大,其他人都没受到影响,而且是两次。如果是吃药问题,第一个孩子是有可能。第二个孩子决不可能,怀孕前后,我们高度警惕。你从不吸烟、喝酒。怀孕期间我俩连刺激性食物都没吃过……”
小夫妻百思不得其解,可是这棵酸涩苦果只好慢慢吞咽……
雪原看完电视剧以后,坐在王老师的书桌前,欣赏王老师的书房和书架上的书籍。不经意间发现书架上有一打诗稿。他取下来一看,扉页上写着“明峰诗稿”四个大字。他想这“明峰”可能是古代,或者现代什么名人;也可能是王老师的同学……不管是谁,既然是诗稿就不保密,何不打开一阅!他翻开扉页,第二页是类似目录:一、二、三……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仔细一看,看清楚了。
……
他没有继续往下看目录,又翻了一页。这一页上是用铅笔绘的画,类似唐诗三百首上面的刊头画。第一幅画上绘的是:春光明媚,彩霞漫天,一个深坑,下面有一潭水,一只丑小鸭在水上游弋。旁边有诗一首:一只丑小鸭,额头有块疤;走路左右摆,鸣叫哑沙沙;幸运脚长蹼,入水会哗啦;只此小伎俩,傲慢又自大。
第二幅画上绘的是:一只雏燕,卧在巢里,张着嘴,等待双亲的哺育,一只燕子衔食物归来,另一只正在空中捕捉食物。旁边有诗二首:寒夜风雪祁连山,孤帆远航在天边;辽阔草原无垠路,露营冰雪悬崖前;熊罴是我床前客,豺狼绕我周身转;夜阑依稀慈母泪,醒来涕泗透衣衫。
穷困山村寒门,浪荡子弟欺贫;身单力薄懦弱,受到欺凌隐忍;自强奋斗不息,希望寄托子孙;慈父胸怀未果,儿子遗憾终身。
第三幅画上绘的是:一个过路人,遇到了强盗。他身背包裹,对面是三个强人,两男一女,手持凶器……旁边有诗三首:本是小同乡,互助理应当;诬我反对党,‘反标’暗栽赃;夺我情与爱,抢我美娇娘;损人登高位,做官趾高气扬;偏遇‘红小将’,棍棒之下一命亡。
头顶倭瓜皮,自称是C·P·;欺侮老百姓,狗眼看人低;拉大旗,坐虎皮,造反年月他有理;飞扬跋扈,企图强暴良家女,卫权利剪,刺中黑心命归西。
丑女,丑女,其丑无比;她恨蓝天白云;她恨光天化日;她恨平湖静水;因为只要有平静;就会映照出,她丑陋的面皮;她裸露的身躯,就会无遮无蔽。
第四幅画绘的是:有个幼儿落在井里,一个壮年汉子下井,把他救起,井口有三人在向上拉他们。旁边有诗四首:智哉李忠信,救命有大恩;给我逃生路,再造我身心。
慈祥李老人,中华民族魂;驰骋万里路,仁爱为根本。
抗倭去参军,治病救国人;平定中原后,西北大漠深;旷古艰辛路,开拓献躯身;人权为根本,无私为人民。
慈善老大姐,援朝洒热血;不怕千般苦,戍边守热土;天生热心肠,谁人都爱护;人心皆如此,世上无屠戮。
华加兄妹心肠好,异族情谊胜同胞;被难时节来相助,冰天雪地送征袍;绘出地图指明路,逃出雪原有目标;若无高原雄鹰护,已化白骨在山坳。
第五幅画绘的是:五朵鲜艳洁白的玫瑰,中间的一朵,最高,最大,最洁白,出类拔萃,高洁典雅。恰似出水芙蓉,璀璨夺目,十分耀眼。旁边有诗五首:演好人生悲喜剧,天赋勤奋加机遇;走向高层作校首,巾帼从不让眉须;爱情事业两不误,白马王子成夫婿;相濡以沫几十载,风雨沧桑到耄耋人生本是一出戏,同窗十载情真密;忽然一场无情雨,情侣两分各东西;万水千山相阻隔,真爱结晶难处理;月老乱点鸳鸯谱,无奈婚配仇人妻。
相距遥远千万里,大漠深处来相聚;苦苦相恋三年整,相拥相抱几多次;只因一瞬失了手,遗憾终身常哭泣;真情感动天和地,上天赐于小龙仔。
冰清玉洁雪莲花,玉凤山头高高挂;威武勇士巴图鲁,英雄少年采撷她;大通河畔遇红颜,纵马并辔进藏家;共铺毛毡十余日,当代惠哥在柳下。
天马行空玉龙山,俯视茫茫人世间;貌似粗犷心灵细,愿与“赤兔”结情缘;苍天赠予合卺礼,大地织锦送喜单;天作之合成正果,佳话流传万千年。
雪原看过这些画和诗,不解其意。就又翻看下一页。
第六幅画,绘的是:漫天乌云,风烟滚滚,一个行人,在路上行进,他裹紧衣衫,奋勇向前……旁边也有诗数首。他刚想观瞧,王老师推门进来。雪原忙把诗稿合上,心想:诗稿虽然不会保密,但毕竟诗是没有发表过的。不经主人允许,私看别人手稿,总归是不礼貌的。
他立即站起来,客气的说:“王老师,很忙吧!”
王老师说:“忙也没有忙到正地方,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行政事务,烦死人了!”
接着他们谈了些工作和家常话,余下的诗稿就再也没有机会看了,他回中州的时候,也没好意思借阅。
他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拍他肩膀说:“快回家去睡吧,在这里睡会感冒的。”
他回头一看,是傅思甜。他站起来揉搓着眼睛说:“好吧,我回去,晚上多注意那几个重病人,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