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谈,地可谈,国事不可轻易谈。谈出大灾患。三不谈,众不谈,俩人对面放胆谈。沉默保平安。
新婚燕尔,激情万种,兴奋不已,如胶似漆。他们准备到省城,北京,上海,南京,青岛等地去旅游度蜜月。在旅途中她才告诉他,为了和他结合,她已经和公社老书记发生了争执。开始她和他谈对象,老书记很支持。他见李明峰是个英俊潇洒的美少年,高洁嫁给他真是郎才女貌。但是,当他得知,他是个右派,现在还未摘帽时,立即表示反对。当时阶级斗争学说笼罩中国,地、富、反、坏、右是阶级敌人。这么好的姑娘,优秀女党员,怎么能嫁给一个右派呢!有多少恋人,因为一方成为右派而分手;有多少夫妻因为政治原因离异;有多少家庭因为某个成员成为右派而解体。这是时代的大潮流。
老书记立即阻止说:“不行,你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我不批准。”
她积极应对老书记的教诲,并坚定的表示,一定要嫁给他。她耐心的向老书记解释说:“别人你不了解,忠成大哥你总了解吧,他父母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是你作为养父把他养大,他为什么要****,******主义?他不也是右派吗?被省城工学院开除,是靠你的佑护,才在这里弄了个代课教师当。否则不去北大荒,也得监督改造,如果我嫁给忠成大哥,你也反对吗?”
老书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似乎已被她的言辞所打动。
她继续说:“明峰他根红苗正,只是年轻幼稚,说了些错话,办了些错事而已。有我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变成左派的。最后,她与老书记滩了牌。
她说:“你批我嫁,不批我也嫁,绝不后悔。”
在她的耐心解释下,老书记也感到有几分道理。再加她态度特别坚定,老书记只好勉强保持缄默。
当他们游览了大半个儿中国,回家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距离他返回单位的时间只有十多天了,他们欢聚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促了。这几天,他们拿一分钟当一年过,差不多是经夜长谈,以便延长他们的感情交流。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们亲热一番之后,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明峰这一个月,你看见什么了?”她问。
“我看到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欣欣向荣,党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政策下来后,人民生活安定、幸福;社会主义江山稳定,我们的子孙,会永享太平。”
她立即打断他的谈话,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说:“呆子,你是在给我作政治报告吧!我看你不是右派,是个左派,开始教育我这个共产党员,公社‘女社长’了。”
他忙把她揽在怀里说:“那你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见到了社会主义建设停滞不前;见到了农业发展狭路相逢;见到了除了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繁华喧嚣以外,其他地方,无论农村还是城市,人们面带菜色,黄皮刮瘦……我见到了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和封建主义的‘文字狱’”。
他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恶毒’的言论,忙去捂她的嘴。她笑了,开心的笑了。
“你真是个呆子,你忘了,你是在老婆的被窝里,我是在丈夫的怀抱里。你没有听说如今的‘警世恒言’吧!”
“你太迂腐了,也太孤陋寡闻了。如今是‘俩人说真话,三人说假话,众人说疯话,大会讲演说官话,背后整人说鬼话’。这就是如今社会上广为流传的‘警世恒言’。是做官、做人的秘诀,也就是红楼梦中‘葫芦僧’所说的‘护官符’,也是‘护身符’。”
他听到这里,感到很新鲜,讽刺的说:“你还真了不起,小小年纪竟如此狡黠,有心计,看来我是甘拜下风啊!”
她紧抱了他一下说:“社会是一所大学,你读了不少书,干了不少事,但你读的书是死书,你做的工作,是为别人做的嫁衣。你读的书(业务书除外)没有用,你做的工作是别人的成绩,别人受表扬,你却受冷落,我说的对吗?你知道什么是总路线吗?”
“不就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吗!”他脱口而出。
“是啊,你背的滚瓜烂熟!我问你什么叫‘多快好省’,‘多快’能不能‘好省’?中国能否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超英赶美’?英国自1620年克林威尔开始,进行现代工业建设,到现在几百年了?美国1776年建国以来,到现在多少年了?法国1789年大革命到现在多少年了?小日本明治维新到现在多少年了?在这些国家纷纷走上工业化道路的时候,中国处在什么政治状态,在干什么?这些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都有几百年,最少也有近百年的历史。而中国1911年才推翻封建皇帝,新中国建立才十多年,五八年提出‘超英赶美’时才建国七、八年,难道中国一个早上就能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吗?
你再看一看世界地图,中国和美国国土面积差不多,都是九百多万平方公里。新中国建国时,铁路只有两万多公里,还是一万多公里在东北,广大的内地几乎是空白。而同一时期,美国铁路有四十多万公里。再说钢产量吧,建国时的四九年,年产仅十五万吨,现在达到一千多万吨,难道这还不是‘多快’?能否今年一千万吨,明年就跃进到一亿吨呢?据我所知,辽宁省就有鞍钢、本钢、大钢,其他如凌源等地都有钢铁厂,大炼钢铁为什么不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到那里去炼,而要每个县、每个区,甚至每个乡都全面大炼钢铁。你再看一看,下边的具体做法:把老百姓的锅、铲、犁、铧、锄、镐、铁火盆,钢金碗,柜子签,金、银首饰全都搜集起来,砸碎,扔到火里去炼,炼出一些毫无应用价值的废铁咯哒,有什么用?多产钢铁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制成产品供人们应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吗!把成品都砸了,炼成废铁咯哒,是促进生产还是破坏生产?这就是******吗?“
“原来你对事物看的这么深刻!”他不无感慨的说。
“你知道什么是人民公社吗,我就是成立人民公社的第一天起到公社工作的,我是公社的见证人。初级社时,一亩地产500斤粮食;高级社时300斤,到了公社时期,每亩地产200斤粮食,这都是有实实在在统计数字的。有的公社,正在秋收大忙季节,把强壮劳力都抽出去大炼钢铁、挖河、修水库。红火火的高粱,黄橙橙的谷子,无人收割,都烂在地里。人为的造成颗粒无收。第二年青黄不接,老百姓怎能不挨饿?什么自然灾害,纯粹是人祸。你参加过深翻地吗,你知道深翻过的土地能否多打粮食?”
“能吧,深翻过的土地,土质疏松,庄稼根扎的深,穗结的大,怎么不丰产!”他随口回答说。
她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头说:“看来你对农业是一窍不通。高粱、谷子、包米根能扎多深?”
明峰不语,她接着说:“我告诉你,最多不过一尺。深翻过的土地,把上层施过肥的熟土翻到三尺以下,植物怎么生长。事实证明:不但不能增产,反而要减产2—3成。”
她还想继续说,明峰拦住说:“看来你的思想比我还右,你是真正的大右派,右倾机会主义,比某老总还右倾!”
“某老总怎么样,他是中国人的骄傲,七千人大会不是又把他请出来了吗?作三线建设副主席,看来他当时说的话没有错。至于说我,不是右派,是正派。凡是我主持的项目,都能得到上级的表扬和赞赏。”
“这是为什么?”
“明峰啊,你一定读过红楼梦吧。林黛玉是贾老太的亲外孙女,心肝宝贝,贾老太为什么不让她作孙媳妇;而让与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薛宝钗作孙媳妇呢?”
她还想往下说,明峰好像有所感悟的说:“那么你就是薛宝钗一类的人物喽!”
“不,我不是‘宝姐姐’,桂茹姐也不是‘林妹妹’,我是花木兰,如果你若是李治,我一定能超过武则天。”
“你还有这么大的野心,你真能治国平天下?”
“你见过了吧,我们两个家,分别处在两个相邻的公社,地域紧紧相连,一河之隔。我的公社,困难时期没有饿死过一个人;而你们的公社,自然条件比我们这个公社好的多,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饿死了多少人!真是饿殍遍地,惨不忍睹,讨饭的,上访的都是你们公社的。”
“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我们的政绩,不客气的说,也是我的政绩,要不我怎么会成为公社的第三把手呢?”她自负的笑了笑,紧紧的搂了一下他的脖子说。
“时间太晚了,睡吧!”
“不,现在我们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你我分别在际,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她爱怜的抚摸着他的胴体说。
“好,我们就不睡了,你说吧!”
“明峰啊明峰!你以后读书要读活书,做人要做‘千古人’。”
“什么是‘千古人’?”他问。
“就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人。你是学药的,你一定要做人民大众急需的药。比如你给我说过的浮肿丸,因为人民需要,所以你就会成功。如果当时你去做指甲油、口红、减肥药,当时人们不需要,你一定会失败。你为人民做了好事,即使功劳一时被别人抢去,那也不要紧,因为历史是人民写的,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像我们在国家政府机关工作的干部,不能光做上级的传声筒。在我们这里人们常说,‘上面千条线,一起往下灌(贯),基层干部忙的团团转’,如果上级说什么你就干什么,不如在中央领导跟前安一个麦克风,省、市、县、乡各级政府,各安一个大喇叭,上级一声令下,下级照办,全国政策、政令统一,还要下级干部干什么?”
“那上面下来命令,你不干行吗?”
“行,这叫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当公社干部,必须以我们公社的五万人口为本,他们要吃、要喝、要生活、要婚、丧、嫁、娶,这就是我们的本,这就是我们要做稳的钓鱼船。不管上级下什么命令,发什么指示,不都是为我们这五万人好好生活:老有所养,少有所教,青壮年有事做吗?就说五九年大炼钢铁吧。当时上级下了死命令:要求全公社派三千名青壮劳力参加;挖河派一千人参加;修水库派五百人参加……可是当时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如果把将近五千名的青壮劳力都派出去,即将成熟的庄稼谁收?粮食收不回来,明年五万老百姓怎么生活?你们公社的孙书记坚决执行了上级的命令,当时受到领导的表扬。第二年全公社老百姓挨饿,他也被撤职了。而我们公社,老书记向我求计,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把老头、半大孩子组织起来,组成三千人的‘大炼钢铁’大军;一千人的挖河大队……同时下了死命令:青壮劳力一个不准离村,提前抢收接近成熟的庄稼,夜以继日,颗粒归仓。当时上级批评我们派的劳力不棒,我们就让老头统统剃掉胡须,半大孩子画上点小胡,冒充青年。因此我们公社秋收几乎没有受到损失。当时我们老书记受到点儿批评,但今天他成为政绩卓著的典型,口碑很好。也造成我们两个相邻的公社,截然不同的景象。”
“你们这是阳奉阴违!”
“不,我们是阳违阴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灵活运用马克思主义,老百姓得到了实惠,颂扬德政,上级也不得不表扬我们。”
“当然,也有一些干部,他们是真的阳奉阴违,他们本来没有什么‘政绩’,但为了显示他们的‘政绩’,大搞虚报浮夸;大喊空洞口号,欺上瞒下,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最终还不是老百姓受苦。古语云:君为轻,民为重,社稷次之。老百姓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而他们把历史颠倒了过来,冉冉他们成了老百姓的父母,对老百姓生杀予夺,无所不为。”
明峰立即激动了,坐了起来说:“这些人该杀,不该留!”
她把他搂住,拉回被窝里说:“这就是我说的,做人要做‘千古人’,让历史检验你的功过!”
“明峰,我的好丈夫,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千万要给老百姓多做好事,不要为了一时一瞬的得失,伤害人民利益,这就是我们做人的根本宗旨。否则,将遗臭万年!”
他彻底被她征服了,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李明峰离家那天,父母、弟、妹,亲戚,朋友都去送他。临上火车时,感到一走又要两三年才能见面,面色凄然,眼闪泪花。高洁走上前来,故意高声说:“明峰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勇敢的去吧,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我一定到西北大漠与你相会。”
她不顾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紧紧的抱住明峰,与他告别,但却没有泪花,明峰随着北去的列车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