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申包胥哭秦庭’的典故,在市政府信访局门前长跪不起,三天三夜。不知道是感动了上帝,还是遇到了好人,一位身材魁伟的工作人员把我扶了起来。告诉我上级同意了我的意见,把我女儿的尸体暂时冰冻封存,重新检验审理。让我回家等候结果。与此同时,我的学生家长也派了五人声援团。他们向公安部门进行说理,并发誓如果不正确处理,将派更大的请愿团来交涉。于是我被乡亲们用马车拉回了上河村。我本不想回来,怕我一走,他们就反悔了。可是乡亲们告诉我一百多学生没人上课,学校已经快黄了。百般无奈才改变了初衷。再说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那些孩子,他们就是我心中的希望。几十年来,他们从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给我邮来的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有成为学者的;有成为企业家的;也有一般的工人,农民,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财富。“
在座的三人听完甄老师的长篇叙述,无不为之动容。高洁感到甄老师这样的人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就是因为有这样一批无私无畏的人,我们的民族才兴旺发达五千年而长盛不衰。鞠远建也十分感动,心里说:她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和不幸,居然还能想到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她不是天下奇人,就是疯子。白琼玉更是感到莫名其妙和激动不已,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位贫困的老人。自己的女儿无辜惨死,得不到正确处理,刚刚有了一点希望,不全力为自己的女儿伸冤,反而挂记着那些与自己不相干的孩子!感慨也好,感动也罢,不理解也只能不理解。但这是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在公与私,亲情与社会责任之间所做出的抉择。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高洁他们不得不离开老人,临行时鞠远建从提包里拿出一打子钱,交给老人说:“甄妈妈,我来的匆忙没有多带钱,这五千块钱,望您老人家买点东西,改善一下居住和生活条件。”
甄老师说什么也不收,鞠远建说什么都要给,最后,甄老师竟发了火说:“你们忘记了,圣人云:‘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祖训,改成现在的话说,叫做无功不受禄。我现在感到我生活的比以前好多了。你们有钱送给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吧!”
高洁看甄老师和鞠远建都是出于诚意,就上前说:“甄老师,您的高尚情操我们理解了,不过我们来的时候路过你们的小学校,房屋破旧不说,窗户玻璃多已破碎,时下正是严寒季节,就用这点钱临时修善一下小学校舍吧,免得孩子们受冻。”
这一回,甄老师没有拒绝,她迟疑了一下说:“那我就替孩子们感谢鞠先生的无私捐赠了。”
回程路过小学,甄老师一直送到这里才感慨的说:“好人哪,正愁孩子们这冬天怎么过呢,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们离开上河村,汽车在颠簸的沙土公路上前行。他们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高洁感慨的是:改革开放十多年了,一些人已经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而这里的老百姓,甚至一个教师还没有脱离贫困。终年辛勤劳动,到头来却不能求得一个温饱。有些人灯红酒绿,穷奢极欲,过着纸醉金迷的荒唐生活;而这些兢兢业业为社会创造财富的人却如此贫困,社会分配这样不公,古人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真是千古绝唱啊!
此时此刻,鞠远建的心情也波澜起伏,他是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人,没有文革前的经历,他不了解五六十年代人为什么那样执着,倒不乏文革中的造反精神。他实在想不通,社会对她如此不公平,她为什么还那样辛勤地为这个社会做奉献?难道,她真的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忘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换个活法不好吗?
白琼玉就更是陷入迷雾之中,她是改革开放以后成长起来的一代。在她的心灵深处,只有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自己快活,为此,她不惜牺牲灵魂和肉体,使她走上了歧路。虽然,现在她回头了,走上了新生之路,但她怎么也不能理解甄老师那一代人的高尚情操。
汽车驶入国道以后,平稳多了,鞠远建开始发问了。
他说:“高伯母,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高洁说:“远建啊,你是大学生,学历高;伯母只不过是个小中专生,学识浅,有话你就说吧,在学识上还谈不上什么请教不请教的。”
鞠远建侧过身子,看了坐在他后座上的高洁说:“高伯母,自古自今,为什么总是昏君坐朝,佞臣贼子当道,贤臣孝子被屈含冤呢?”
高洁微微一笑说:“远建啊,你这个问题太大了,而且,你的话也不尽然。你说自古自今总是昏君坐朝,乱臣贼子当道,我说并非如此。三皇五帝不用说了,就说夏禹,商汤,周文武;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朱元璋,在他们的治下,人们不是得到了安定繁荣的天下大治了吗?伊尹,子牙,周公旦;李斯,萧和,魏徵,包拯等人,都是治国的名臣,在他们当政期间,人民得到了休养生息,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太平时期,怎么能说自古自今都是昏君坐朝,乱臣贼子当道呢?我看啊,五千年来的中国文明史,主流还是明君,贤臣主政时间多。所以,中华民族才能长盛不衰,繁衍生息到如今。否则,我们的民族早就灭亡,或者被别的民族赶到不毛之地去了。”
鞠远建说:“伯母啊,你说的虽有道理,但我不能苟同,早在宋朝中国就被忽必烈灭亡。到了清朝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中国早就不符存在了。是地地道道的女真人的奴隶了。还谈什么长盛不衰啊?”
高洁说:“远建啊,你心目中的中国太狭隘了。我说的是中华民族长盛不衰,其中包括汉满蒙回藏等大中华民族。诚然,历史上是有五胡乱华,女真人蒙古人入侵,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民族融合为一体,才构成了今天的中华民族,当然,民族的融合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也发生过屠戮和恶战,流血和奴役。但是,无论是匈奴,鲜卑,氐,羯,羌也好,无论是契丹,蒙古和女真族也好,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都融入中华民族的血统之中,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构成了蒙古利亚族语系的华夏族。”
鞠远建说:“伯母啊,您说的话,我也曾听说过。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满族人统治了我们中国二三百年,怎么能说我们中国民族没有灭亡呢?孙中山先生起革命的时候,提出的口号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难道孙先生也错了嘛?”
高洁说:“远建啊,你的想法也有道理,你不知道政策和策略是一个政党的生命的道理吗?孙先生当时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一种团结广大人民起来打倒腐败的满清政府的策略问题吗?远建啊,我听说你的父亲是东北人,我看在他的血统中一定流淌着满族人的血液,如果是真的,那么‘驱逐鞑虏’就一定包括着你了。你说,这个‘鞑虏’怎么驱逐?”
鞠远建一时难以回答高洁的问题。
白琼玉插话说:“远建啊,认输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义母虽然是个中专生,但是她是飞机上挂暖壶‘高水平’,你这大学生,唬我这样的人,可以,若和义母比……”她把话咽了回去。
鞠远建说:“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白琼玉笑了一阵之后说:“是戴着草帽亲嘴,差远了。”
她的两句歇后语使汽车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鞠远建说:“伯母啊,我真想不到您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大学校长,而且,是一位政治家,历史学家,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晚辈在您面前真正是一个小学生。”
高洁笑了,她笑的十分灿烂,也调侃说:“远建啊,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喜欢逢迎的马屁精,怎么我转眼之间就成了这个家,那个家了?伯母神经清醒,不是弱智,伯母只是个普通人。”
鞠远建说:“伯母啊,我确实没有过于吹捧您的意思,而是发自内心的佩服而已。”
高洁说:“远建啊,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不过我倒要问你,为什么突然间,发思古之幽情,竟为忠臣孝子鸣不平,向昏君,佞臣贼子发难呢?”
鞠远建说:“没有什么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高洁说:“不,你是看到甄老师形容憔悴,脸色黑灰,房屋破旧,衣裳褴褛,又受到丧女之痛;听了她关于身事的叙述,你有感而发,你想为全天下的好人鸣不平,是吗?”
鞠远建面带羞色,两颊绯红,感佩伯母才思敏捷,见地高远,她看自己就像一杯清水,一眼就看到了底。自己在她的面前也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处子,全部灵魂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往的自命不凡,盛气凌人,惟我独尊的大企业家气势,一扫而光,剩下的只有“自卑”二字。他平生第一次佩服一个人。
于是,他谦虚的说:“伯母啊,我佩服你还是一位心理学家,我心里想的什么都被您猜中了。”
高洁说:“我并非心理学家,而是根据当时当地的情况判断出来的。远建啊,甄老师为了自己的学生,与当权派抗争,牺牲了自己的爱情;为了抚养自己的女儿埋葬了自己的青春,终身没再嫁;她为了贫困农村的孩子们,忍恨离开了含冤未雪的女儿尸体,执鞭就教,何等高尚的情操啊!在物质上,她一贫如洗;在精神上,她富有四海。临行时你拿出五千圆,虽然是你的一片好意。但是,你亵渎了她伟大的灵魂。”
鞠远建马上解释说:“不,不,我当时并没有想以富有者的身份向她施舍,而是真心想帮助她改善生存环境和生活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