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明峰吃了一惊,她有工作怎么会回来呢?
忙问:“带孩子没有?”
妹妹告诉他,嫂子说孩子死了。明峰忙问她的近况。
妹妹说:“今年春天来过一次,那时她还没有改嫁,自己居住,在生产队劳动,自食其力。”
明峰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激动,一夜没睡。他反复考虑高洁回乡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向高洁娘家居住的海边,一个小渔户村奔去。
阔别六载,高洁于69年6月回到了故乡。六年的变化可谓大矣!她离开公社时,她是万人仰慕的天之骄子。二十几岁的公社女秘书,书记不在时,一些小事她竟能做主。前后左右二十几个大队,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壮汉。哪个见她不点头哈腰……至于那些青年人,一是,佩服她的才气,地位;二是,更引起他们注目的是她的年青美丽,哪个不想接近她,追求她……前后追逐她的不下几十人……然而,现在已今非昔比,她已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了落地凤凰。她走在街头上,总有人指指点点,说一些难听的闲话,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啧啧”感叹,为她惋惜……
有人说:“如果不嫁给那个右派,早就升上去了。现在,落个劳改释放还乡的下场……”
人情的冷暖,市井的非议,几乎使她失去生活的勇气,好在父母在堂,兄弟姐妹们的关照,她勉强活了下来。为了自立,自强,她已在父母的邻居处,租了两间小房,自己居住……每天默默的参加生产队劳动,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倒也平静……
公社原书记,现任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陈天雄同志来看她,进入她的小屋后,家具、摆设十分寒酸。
为她惋惜的说:“高洁啊,当时如果听我一句话,决不至于如此!”
她知道老书记是在心疼她。
但她坚定的说:“老书记,您的爱怜,小侄女承情了,但我不后悔!明峰是个好样的,我因为有这样的丈夫而感到自豪!”
她接着又说:“在海州地区,大漠深处,提起他的名字,无人不树大拇指的。他的一剂浮肿丸,救活了盆地中成千上万人;他的一纸化验单,使千百人避免了铅中毒之苦;他虽然是学药学的,但他能用听诊器,手术刀解除病人痛苦,人生之能足矣!人生之力尽矣!我有这样的夫君愿望足矣!”
老书记原以为她一定会被命运的不幸所压垮,为市井的非议所悲苦。今天,见她的心态良好,意志坚定。他为有这样的年青后生而欣慰。
“忠成的事你知道了吧?”他叹口气说。
“知道了……”
“天下事真是难以预测啊,像忠成这样的烈士遗孤,都难免厄运,实在令我愧疚又痛心啊!”他不无感慨的说。
他说完这一席话后,眼含泪花,陷入了万分痛苦之中……
“老书记,忠成大哥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来后,诸多不便,也未去详细过问,你能给我说一说嘛?”
“哎,一言难尽啊!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小将到处揪斗牛鬼蛇神,忠成是右派,当然不能幸免。那次是京城红卫兵串联到辰州。他们以批判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为名,已经打死打伤不少老师了。到了这里,听说有一个右派还‘混在’教师队伍中。立即把忠诚绳捆索绑,拉到南山乱坟岗,召开批判大会,一阵拳打脚踢,当场‘毙命’,就地掩埋。十五、六岁的红卫兵,认为他们为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做了一件大好事,扬长而去。现场有人证实,他被打以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并没有死。几个红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扔进一个坑里,就往身上埋土。红卫兵走后,几个老教师,把他扒拉出来,拂去身上灰土,一息尚存。送他去县医院,途中就断气了。后经医生检查认为肾脏被打破裂,内出血而亡。可叹啊!烈士遗孤,我没有保护好,对不起你的舅舅和舅母……”他已老泪纵横。
高洁安慰他说:“老书记,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当时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当时的当权派,简直和反革命差不多,您有什么办法呢?”
临别时,老书记陈志雄同志说:“高洁啊,你回来就好,将来情况好转了,我一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工作!”
她说:“老书记,感谢你对我的关照,今生今世,我‘金盆洗手’,再不走上‘江湖’了,宁愿过这‘世外桃源’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岂不快哉!”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她又补充了一句:“老书记,谢谢您的好意了!”
他们含泪分别了。
此时此刻,高洁忆起了一段往事。舅舅、舅母都是“八一五”光复后,参加东北民主联军的,从黑龙江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赴朝参战,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们和陈志雄同志在一个部队,是过命的好朋友。
舅舅、舅母在朝鲜战场上浴血奋战,后来双双负了重伤,舅母先牺牲了。当舅舅弥留之际,他日夜牵挂年迈的父母和那不谙世事的孩子。此时此地,他把瞻仰父母和抚养幼仔的义务,委托给自己的亲密战友陈志雄同志。
陈志雄同志转业回乡后,义不容辞的承担了瞻仰老人和抚养大哥的义务。就这样他成了表哥陈忠成的养父。老书记夫妇待他如亲生儿女,忠成大哥也把他们夫妇当成亲父母对待。
他懂事以后,为了感谢养父母的大恩大德,把原本姓席的姓氏改成姓陈。他不负父母和养父母的希望,考取了国内有名的大学,但是……他为了困难时期的一两句话,就被打成右派……谁知这样一个烈士遗孤也不能幸免,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这场斗争中,我和明峰俩受到一些迫害,还有什么想不通呢?
这一年冬天,一天夜里,辽南地区下了一场大雪,千沟万壑一片银装,漫山遍野,好似千树万树开满梨花,在灿烂的阳光下发出点点金辉。今天高洁的心情特别好,早晨她早早起来,扫完院中的积雪,走出院门,向南山了望。从公社通往大队的官道上,有一个黑点正在移动,渐渐地变成一个人,向这边走来。越来越看清了,此人,身穿一件蓝灰色棉衣,脚登毡靴,头戴狗皮帽子,脸上戴着大口罩,眉毛和帽子毛上,长满了白霜。从口罩与脸部的缝隙里,不断冒出热气……
她见是一个生人,想转身返回屋去。谁知,来人大声喊了她的名字,“高洁——”,而且,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她又回过头来,那人摘下口罩,又向前走了两步,她仔细端详一下,才认出来了,是明峰,她立即叫了一声:“你不是——”尚未说下去,他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说:“快回家去说。”
于是,她带他回了小屋,见炕上只有一床土布麻花被。他明白了,她至今还在等着自己。夫妻相拥相抱,哀痛一场。好在他们这对儿患难夫妻已久经风霜,感情早已麻木,没有太大悲痛,没有多少眼泪,就各自叙述了别后情景。然后她引他到父母家里,一家人自然喜出望外。父母为女儿、女婿的重聚,接风洗尘。小弟,小妹,跑遍了周围的十村八寨,找了不少关系,走了不少后门,才买到了三斤猪肉,两斤咸鱼和一些干豆腐之类的食物。岳母大人做了四个菜,做了一锅玉米面大饼。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吃得津津有味。这样的餐桌食品,在当时已经算丰盛了。
晚饭后,明峰给他们讲诉了劫后余生的各种故事。一家人无不为明峰的悲惨遭遇而唏嘘,垂泪;又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喜。他简单的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是69年的一天,一个寂静的夜晚,整个雪山草原都进入了梦乡……在雪原煤矿劳动的十三名工人,正在挥动着工具劳动,眼看就要下班了,突然一声巨响,打破了山区的宁静,把十几名工人埋进了五里雾中,十几个工人几乎同时发出惊呼,很快失去了知觉……明峰因为推车向外送煤,才幸免于难。他回头一看再想进入矿井已不可能,忙向矿部报告。他和矿长李忠信返回矿井门口一看,已无法挽回……忠信知道明峰是冤案。自从他进矿那天起就多方关照他。今天十几名工人全部遇难,只有他一人生还,虽然活着,也是在劫难逃。他身背反革命纵火案的罪名,这次只有他一个人生还,反革命破坏罪难逃。幸好,有一个工人王克己已经联系好了,调往茫镇建材矿工作,准备下这个夜班就走。不幸克己蒙难。忠信就想出了一个冒名顶替之计。他让明峰把平时穿的衣服、裤子脱掉给他留下。把给王克己开好的调动手续交给他,让他快逃命去吧!事后忠信把明峰的名字添到死亡名单上,把明峰的衣裤套到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尸体上,与其他死难者一起焚化……就这样,我逃到茫镇当了一名工人。
转眼之间,他已在家乡待了两个半月有余。在这些日子里,他在李家住几天,再到岳父家住几天,两家都嫌在自己这里住的太少了。无论在哪里,都是昼伏夜起,怕别人看见。但是,马上假期就要到了,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父亲、弟弟、妹妹;岳父母,以及高洁的弟、妹们都怕他们离去。他们夫妻也犯了难。在那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怎么能容许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在这里栖身。思来想去他还是得回西北去,况且,他在那里已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贫农出身的工人,根红苗正,不受欺侮。高洁也决定跟他回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