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我又回到了高校这个传授知识的殿堂,二十年了,理论上的东西都已经忘记,能适应吗?他心里没底,感到荒荒的。但是,他还有一些自信,凭自己在学校学习时扎实根底,雄厚基础,一定能够在三年或者五年赶上去……他正在胡思乱想铃声响了。
是上班的信号,他很顺利的找到了郭成科长。他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脸似银盆,鼻直口方,双目炯炯有神,一身典型军人气质。他见到李明峰,立即伸出大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老王,什么时候到的?什么时候动的身?”
“刚到,接到你的信和调令,立即起身,走了一个多星期。”
他帮他把行李放到办公室,就带他到校长办公室去见王院长。原来王院长有交代,他听郭成科长说王文杰是北药毕业生,他嘱咐他:“王文杰来了以后,一定带他来见我!”
所以,明峰一到,什么手续都还没有办,他就把他带到王院长办公室来了。当明峰进入院长办公室的时候,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胖大中年汉子向他走来,并伸出手,他俩的眼睛好像同时都昏花了,俩人都怔住了。郭成科长忙给他们介绍:“这就是我以前给您说过的王文杰同志。”
王院长连说:“好,好,请坐!”
郭成科长介绍完以后,有事走了。他们松开握住的双手,四目相对,各自打量着对方,都感到十分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王院长先开了腔:“老王,您早年毕业哪个学府?”
他习惯的用左手拢了一下梳理得光洁而已经花白的头发,从这个动作中明峰想起来了,叫了一声:“王浩老师!”
王院长一惊说:“你是……”
他站了起来说:“我是明……峰……”
“峰”字还没有出口,又咽了回去。他向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王老师,我是李明峰啊!还能想起来吗?”
王老师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俩人立即拥抱在一起,半分钟以后,他们才醒悟过来。两位中年壮汉,眼圈都有些红,王院长说:“大家都传说,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怎么也不敢想向你能来到我的面前,所以我怎么也没敢认你!”
明峰说:“我已经死了,李明峰早已死了!”
他指着介绍信说:“我现在叫王文杰!”
王院长知道必有隐情,就说:“明峰,不,文杰,你早晨才下车,一定一夜没睡觉。先到我家休息,晚上我为你接风洗尘。”
“不,不,不麻烦了,我还是住旅店吧!”
“不,到家了,怎么能叫你住旅店呢?正好,你嫂子已去北药进修去了,孩子们都出飞了,就我一个人在家。白天你好好在我家休息,晚上我们再谈。”
好意难却,王老师不顾工作时间,拉着他就往家里走。他家住在古城西部,包公湖西岸。到家以后安排他吃饭,然后让他休息。王院长才回去上班。
晚上,王院长到附近饭馆,要了四个菜,又买了不少古城小吃,摆了满满一桌子。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张弓大曲,二人对酌起来……述说着北药别后,二十年的所遭所遇……明峰向王老师倾诉了如何在叔叔的周旋下走出监狱,分配到青海工作。一桩纵火案,又把他判了十二年徒刑。后来又遇到了煤矿瓦斯爆炸……再后来死里逃生,隐姓埋名,在青新边境待了七、八年……免不了感慨一番。
接着王院长也把自己的曲折人生说了一遍。由于明峰的“反标”案,他也多少受到一些株连。一些极左人士,批评他右倾,和右派分子划不清界限。继续在那里工作感到不顺心,还有他的妻子董芬,南药毕业后,分配来古城工作。夫妻两地生活,十分不便。于62年,和别人“对调”来古城工作。文化大革命中,下放到县医院工作,去年才调回学校。现已被任命为院长。王院长欣慰的说:“正好你来了可以帮我一把。”
接着他又介绍说:“这所学校,文革前是所高等专科学校。文化大革命中,是‘重灾区’,学校全部砍掉。教师全部下放,搞医疗的分配到医院;搞药的一部分分配到一个药厂去当工人,另一部分分配到县、镇医院药房。有一些‘南药’、‘北药’和‘北医’药学系的毕业生回了原籍,其他人统统下放到豫西县一个军工厂医院。现在国家决定恢复这所医药院校。尤其是药学专业,是中原地区唯一的药学人才培训基地。文革中搞药的人,调走的调走,回原籍的回原籍。只剩下我和夫人两个人了,你来了就有仨人了,你就帮我筹备药学系吧!”
明峰说:“王老师,现在我真正是‘一穷二白’了。一无档案,二无毕业证书,就连调动手续都不是正规的。”
王浩惊问:“难道你还不知道,全国右派都改正了,你没有收到通知?毕业证书还没发到手?”
明峰苦笑一下说:“洞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我在茫镇‘新矿’隐姓埋名,连镇上唯一的商店我都很少去过,仿佛世界上发生的事都与我无关,没有人给我改正。我在盆地医院时,刚摘掉右派帽子,听说医院与学校联系给我发毕业证书,可还没有到手,我就被送去劳改了。”
王院长说:“那好,给你几天假,回原单位,把所有的材料都取回来。我想你的材料一定在盆地医院。别人的平反材料都寄了,不可能只有你的材料不寄!”
明峰说:“十天可不行,那里交通不便,去回至少也得二十天。”
王院长说:“那好就二十天,多了可不行,我这里正等人用。对,把夫人孩子带来,我一并给你安排工作。”
明峰迟疑半晌,没有说话,王院长说:“怎么,还有什么困难,一并提出来!”
“王老师,不瞒你说,我现在囊中羞涩,原打算到这里报道上班,就有工资。我今天初到这里,马上就回盆地,不知要住多长时间,需要花费,怎敢匆匆就道。”
王老师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这好说:“我这里几百块钱路费还有,先拿去用,行吧!”
“不,王老师,我想这样:我立即报道上班。待我休息几天,再返回那里。那时你提前给我发一个月工资,路费不就有了吗?”
明峰说自己囊中羞涩,实是托词,因为明峰多年在大漠中隐蔽。这次来古城,既无档案,又无毕业证书,光凭一纸不正规的调令,对是否能被上级所认可,还有疑问。所以,他想先报道上班,拿上第一个月工资后,他才能放心回去接夫人和孩子。
王院长听明峰说的有理,走了大半个中国,起码得休息一周或半个月。
王院长说:“那也好,明天你就报到上班。我让郭成科长给你重新登记,建立档案。让他们尽快给你发两个月工资,让你的西行之旅尽快成行。”
这一宿明峰就在王院长家休息,二人同床而卧,直到午夜时分才睡去……第二天明峰就报到上班了。郭成很快给他办理了手续,重新登记履历表。直到这时,明峰心里也不塌实,他半信半疑,就凭这刚添的几张表,省教委能承认吗?除他所料,三天以后,郭成告诉他:一切手续办好,承认你的学历,职称给你登记中级,工资按高教级,相当行政二十级。他十分感动,时代是变了。在“以阶级斗争为钢”的年代,这简直是“天方夜谈”。
他上班以后,如饥似渴的阅读,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报刊、杂志,使他眼界大开。他来古城以前,思想完全凝固在六、七十年代极左思潮的思想笼罩之中……经过近一个月的学习,他感觉到了新时代的来临,他也确立了对未来的信心。
另外,在这一个月中,他对古城的名胜古迹进行了游览和观瞻,开阔了心胸,陶冶了性情,恢复了体力。
他准备明天启程回青新边界的茫镇,接出妻子和儿子。他来古城时,心里十分忐忑,。原因是:他是劳改犯,又私自逃到青新边界,隐姓埋名七、八年,如果被知情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不敢走青海境内。这次回去他思想得到了武装,全国右派都改正了,正在平反各类冤、假、错案。我的反革命纵火案,虽然还没有人给平反,但按现在政策,自信会有平反之日的,所以他决定从青海境内走,以便了解那里的情况。但也不能太张扬,反正那里常冬无夏,带上大口罩,一路上少说话,静静的听,仔细的看。不要让别人认出我,而我却可以了解那里的形势如何?是否跟内地形势一样?他开始了又一次大漠深处之旅……
七十年代末,迎着金秋十月的灿烂阳光。李明峰从大漠深处的边垂小镇接出妻子和儿子。途经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大漠腹地新城——伊克丹市。他们驻足观看,它有了很大变化。往昔的沙土路变成了笔直的柏油大马路,横贯东西。南北小路也改成了柏油路。昔日寸草不生的马路两侧,都栽上了杨柳树,现已长成碗口粗细。马路两侧的土坯房,都改建成新式的砖瓦房。镇委,镇政府和一些不知名的单位还盖起了楼房,真是旧貌换新颜。这座沙漠中的新城,已初具规模。众多人们在宽阔的大马路上行走,熙熙攘攘,往来川梭,走在街上的人们,边走边谈,面带笑容。快车道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街道两侧,市场繁荣,商业兴旺,一派欣欣向荣景象。非二十年前,萧条冷落,人人面带菜色,灰头土脸可比。所谓泪洒相思地,故居情更浓。他在这里工作五年,高洁也在这里住了近三年。在这座小镇里虽然留下了哀伤,流了不少泪水。但也埋藏了深厚的感情……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甜蜜的久别重逢,生下了最可爱的头生女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怕是一颗最不惹人注目的小沙粒,都留下了他们青春的足迹。往昔的中心医院,现已改名为盆地第二医院。物在人非,旧土坯房已不见踪影,新式房舍鳞次栉比,只有那间让明峰难以忘怀的‘药库’还在。这里有他的辛酸,有他的泪水和甜蜜的爱情,有他被捕前,伏案疾书的办公座位。走到这里他观看良久不肯离去。高洁知道他动情了。拉了他一把说:“不惑之年应不惑,不要太伤感了,一笑置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