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他的记忆中，他朦朦胧胧记得自己曾经跟妈妈一起回过老家。那天正值整个冬季最冷的时候，天上飘着小雪，冷风一阵阵迎面刮来；他的手由妈妈紧紧攥着，两人沿着家乡一条窄窄的土路往山里的小镇走去，一路上踏着一层薄薄的细雪，身后留下一大一小两串脚印。
大概是因为那时年纪太小，这段记忆在他脑海中真的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不真切的影子。他不记得自己和妈妈到达目的地以后都干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他只知道那时周围的事物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使他心里不自觉地就感到害怕。
但纵使如此，还是有一个场景非常深刻地停留在了他的记忆碎片中。那时，妈妈带他到镇上买糖葫芦时，一个打扮奇异、自称神算子的人凑了上来，缠着妈妈要饭。妈妈实在拗不过神算子，又看在快要过年的份上，施舍了五块钱。神算子感激涕零地攥着钱正准备离开，突然又回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然后重新凑上前，对妈妈说：“这位太太，我很感激您愿意施以援手，作为回报，请让我为您的儿子算上一卦。”
妈妈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那个像乞丐一样的男人把手伸到他头顶上，比划了几个不知什么手势，接着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捣鼓了好几分钟。最后妈妈有些不耐烦了，拖着他的手正要走，神算子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里竟带着原来没有的遗憾与怜悯。
神算子说：“太太，我很遗憾，您的儿子这辈子命不好。”
妈妈拉着他，坚决地走远了。
他忘记了当时妈妈脸上到底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1.初识
陆七独自坐在小花坛上，双脚吊着摇摇晃晃，双眼始终紧盯远处的花丛，连气息都屏着。四周静得什么声响也没有。
对面的花丛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微响，枝叶微微颤动了一下。陆七的神经也因此被抽起般，双脚不再摇晃，整个人瞬间变成一尊雕塑。
那枝叶却偏偏又不动了。没过一会儿，从花丛后钻出一条白花花的猫来，两只水蓝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身子一窜，从铁栅栏的间隙中逃了出去。
陆七顿时心里一阵失望，肩膀也耷拉下来，他抬手擦去额上的汗珠，原本挺着的身子疲累地弯下去。他再次仔细回想陈东曾经神秘兮兮凑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不禁越发感到挫败，有种被陈东欺骗了的感觉。
陈东明明告诉他这片小花园里藏着一只妖精的。他在这里连续守了三四天，却还是没能发现那只妖精的踪迹。
这么想着，陆七十分沮丧。他从小花坛上跳下来，然后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去挑拨地面几只惊慌失措的蚂蚁。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个脚步声正慢慢靠近。
冷不丁地，头顶有个音调很尖的声音炸响。
“陆七你又在这里躲着干什么？！”
听这声音好像是今天逼着他吃饭的王阿姨，又好像是那个因为他不肯午睡把他揪起来骂了一顿的高老师，总之认不出来。陆七僵了一阵，从地上蹦起来就要跑，然而不等他站稳身子，一只手已经将他牢牢抓住，稍一用力就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陆七暗暗叫苦。这力道，一定是高老师。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不能自己跑出来！万一老师找不到你怎么办啊？怎么跟你爸爸妈妈说啊？！”高老师此时的表情能够用“气急败坏”形容，她一推搡，陆七就不得不往回走了，脚像上了发条一样“蹭”地一下就回到了课室里，然后被满脸阴云的曾老师拉到角落，接着一顿数落。末了，连曾老师也很没法子地叹口气，无可奈何道：“你怎么就不喜欢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儿呢？”
陆七垂着头，很是委屈。他悄悄望一眼不远处围成一桌玩积木的小朋友们，发现他们正看着这边嘻嘻笑。他们澄澈的面容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稚嫩而残忍。陆七只好将视线投回到鞋尖上，逼迫自己不再回头去迎接那些恶意。
一声不响挨完骂后，陆七在高老师的监视下回到其他小朋友中去。高老师环视一下四周，然后把他拉到陈东和其他几个小朋友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带上陆七一起玩儿。”
尽管那几个小孩子迫于高老师的威严只能答应下来，但陆七还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有多么不情愿。只有陈东带着一脸坏笑，等高老师走后，他笑嘻嘻地问陆七：“喂，你真的去找那只妖精了吗？”
“不是你说……那里有的吗？”
陆七发现就连自己说出这话时语气都逐渐弱了下去。
果不其然，陈东与其他小朋友对视，然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陆七真是个笨蛋！哪儿有什么妖精啊？你被我骗了啦！”
陆七一听这话，竟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由着他们继续笑话：“你们……你们真的在骗我？”
“是啊，哈哈哈，你这个傻瓜，我们不跟傻瓜玩儿，快离我们远一点！”陈东带着小跟班们笑着走开了，丢下陆七一个人在那儿。
瘦小的男孩儿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再次听见陈东和跟班们的笑声，他才反应过来，低下头去默默走到那个他常一个人躲在那儿的角落。
幼儿园里有很多间课室，这间则是自由活动时用的。逼狭的房间里摆了几张圆木桌，每张桌子上都会摆着一些积木，小朋友们往往会自发分成几组聚到不同的圆木桌边玩儿。而墙角有一张最冷清的桌子，那里摆放的玩具常常是残残破破的，所以小朋友们总是不愿意到那里去。而陆七，他除了这里别无选择。
然而今天与往常不同的是，陆七发现那张桌子边现在竟然坐了个黑黑的小胖子。
这个小胖墩长得很黑很黑，头发像毛刺，鼻翼上残留着一些亮晶晶的不明液体。他一直在抠积木上的油漆，一双小眼睛充满了执着，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陆七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因为害怕再次被高老师盯上，硬着头皮在离小胖墩两三个位置远的地方坐下。
桌面上能玩的玩具都被小胖墩搜刮走了。陆七就这么傻愣愣地坐着，目光不时往小胖墩身上飘去，又赶紧收回来，生怕被对方发现。就这样过了五六分钟，小胖墩依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要管陆七的意思。陆七本来也没指望对方会主动分出一些玩具，只是心里逐渐生出一种领地被霸占了的别扭感。
原本就已经什么都不留给他了，难道连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也要夺走吗？
陆七低下头去，一边绞着手指一边想象将小胖墩赶走的场景。可是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那样的勇气了，所以也只能坐在一边绞着手指，用于别扭的思绪也渐渐离散，用以思考其他无聊的事情。
妈妈说了今天会来接他放学。他想让妈妈给他买最新的奥特曼贴纸。不不还是吃冰淇淋呢？不想走昨天那条路，不想碰见那家宰猪的铺子……
陆七再次脱离了现实世界，在幻想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找不到任何一个思想上的归宿。自从他上幼儿园以后，这种状态就长期寄居在了他身上，让他时常与现实脱轨。
没有办法，现实生活中压根不会有其他孩子愿意搭理他，不会有……
“这些玩具是你的吗？”
一个清脆的童声把陆七从幻想世界中扯了出来。陆七有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小胖墩，看着他那双正定定望向自己的眼睛，以确保他正是在跟自己说话。
“这些积木是你的吗？我不小心抢走了你的积木？”小胖墩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虽然说法很奇怪，但歉意显而易见。陆七有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是我的，是老师的。”
陆七尽力让回答显得准确。
小胖墩听罢，脸上出现困惑的神色：“什么？”
“不，我是说……我……”
陆七话哽在嘴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这竟是第一个愿意用一种和善语气对他说话的人。陆七承认那一刻他有些被吓到了。
这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陆七脑中闪现。
“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玩儿。”
陆七吞吞吐吐地向小胖墩发起了邀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种勇气。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发出“砰砰砰”的声音：“我们可以一块儿建城堡……像陈东他们那样。”
小胖墩嘴巴一撅：“我不喜欢陈东。”
“哦，那、那我们也是可以……”陆七感觉现在衣服已经被后背渗出的汗浸湿了，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喉咙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幸好小胖墩没等他说下去，就主动伸过手去将他硬是拉了过来，然后饶有兴致地问他该怎么建城堡。陆七再次被小胖墩的举动吓得不轻，在慌乱中拼命想办法告诉他电视上城堡该有的样子，想了半天刚要开口，又被打断了：“我们不一定要建城堡，我们来盖房子吧。”
“哦好……”
陆七刚答应下来，小胖墩就开始动手了，他麻利地把积木都垒在一起，叠成一座建筑物的样子，但建筑物很快就倒塌了。
小胖墩望着废墟呆了两秒，然后充满斗志地再次堆起来——尽管还是倒了。
在陆七看来，这个下午也随着小胖墩迅速利落的动作变得易逝，他看着他一遍遍重复堆叠——无论如何也不会感到疲倦地做着同一件事，突然也就不感到那么无聊，虽然堆的人依旧不是自己。
“那个，这块最好堆这里。”
就在小胖墩拿着最后一根圆柱思考从何下手时，陆七指了指旁边一个位置。
小胖墩半信半疑地把圆柱放过去，眨巴着两只小眼睛看着稳稳站立的建筑物，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陆七，你好聪明啊！”他大叫起来，声音里带有令人费解的自豪。然而令陆七真正感到惊讶的不是这种自豪，而是他对他的称呼。
陆七问他：“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胖墩理所当然道：“知道啊。”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
小胖墩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陆七问得如此一本正经、如此认真，他也没有在意那么多，他只是十分高兴竟有人愿意认识自己，于是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叫张大吉，大吉大利的大，大吉大利的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