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上前围住了露丝。
郭院长和父亲脚下,流下一滩滩猩红粘稠的血迹。
“露丝,你怎么跑来了?”
“神兵天降啊!”
“没想到,是你这鬼丫头救了我们……”父亲撸了一把脸上的血水。
“好好记着,你俩可欠我一条命啊。”露丝抿嘴说。
“快说说,怎么逃出来的,你不是在巨灵洞吗?”
“不告诉你!”露丝瞪了父亲一眼,低头看着女儿:“喜欢骑马吗?”
“喜欢。”
“来!”露丝弯腰抱起女儿放到马背上,牵着缰绳问大家:“快说,往哪儿走?”
“火焰沙漠,有红光的地方。”落汤鸡似的郭院长,戴上刚擦拭过的眼镜,指了指黑黝黝的森林深处。他的一簇污秽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宽阔的脑门儿上。
举目望去,一排排奇形怪状的黑色树冠绵延天际,而尽头泛出一线淡雅柔和的红光,像金色夕阳下的一抹云霞。
“那我们尽量沿着森林边儿走吧!”
父亲走在前面,露丝牵着女儿骑着的马走在中间,教授和郭院长跟在最后。
沉重、繁茂的黑森林在风中擅抖,摇曳,发出飒飒喧声,就像一架巨大的风琴,吹奏出深沉恐怖的乐声。
成群结伴的树木,像黑色的幽灵,伫立在森林的边缘。它们长着人体状臃肿肥腻的枝干,上面爬满了鹿角似的枝桠,尖梢还冒出无数带状卷须。这些卷须不断分叉,四处攀爬,像蛛网似地纠缠在一起。
一盘盘椭圆形的蛛网藤蔓掩映在树丛中,随着森林的起伏震颤,有时竟像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黑森林与血河之间是一片片开阔的沙地,细细的沙被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一人宽的沙坑。沙坑之间,不起眼的地方,散落着几只破旧的单鞋,和手镯状的串珠饰品。
“为什么叫自杀森林呀?”露丝扭头问。
“凡是自杀的亡灵都要受到上帝严厉惩罚,他们被投到这里,像种子一样埋上几年,才能生根发芽,长成大树。”郭院长说。
“啊?这上帝也太狠了吧!”露丝放慢了脚步。
“这还算很?更狠的是有一批怪物,每天出来收割他们长出的枝叶……”
“啊?那是不是很疼?”
“疼?那就是割肉,别看他们都是黑树,流的可是红血……”
“天哪!简直混蛋!你说谁好好的会自杀呀……”露丝的手掰了一下挂在腰间叮当作响的短剑。
“唉!是啊,这里的好多规则该改一改了。”教授接茬说到。
“我怕!还是离森林远一点吧……”女儿在马背上喃喃低语。
“不怕,姐姐陪着你呢,骑马安全……”
“到了——前边是悬崖——大家小心!”父亲的喊声随着阵阵“噼啪”的爆裂声从火红的前方传来。
……
他们站在高高的悬崖上眺望,脸上闪着红光,下面百米就是火焰沙漠。
金色的沙漠火光熊熊,到处是焦炭状的树枝,纷飞的火焰,像一个被轰炸了三天三夜的战场。
不断有尖叫的亡灵夹杂着火星被投到沙地,然后蟑螂似地爬散开,四处奔逃,躲避着四溅的火焰。还有一些似乎受了重伤,或者干脆放弃了逃亡,他们坐着,躺着,一动不动,任凭大火“咝咝”作响地炙烤。
“没绳子下不去啊。”教授向崖底扔了块石头说。
“哼哼,下去也变成烤乳猪了。”郭院长说。
“我去附近转转,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父亲低着头背着石刀向森林方向走去。
“还是骑上马吧。”露丝从马背上抱下女儿,紧赶几步走进森林,把缰绳和马鞭交给父亲。
父亲上马弓背,两腿一夹,低头急驶进茂密的黑森林。
在一棵长满树结疙瘩的枝杈间,一只黝黑的六脚巨怪,正无声地拖着肥硕的肚子,向即将走到树下的露丝靠近。它的两个锋利的锯齿状前臂,螳螂捕蝉似地伸向露丝。
“什么……”露丝敏捷地向外一跳,肩上的铜甲划出一道浅显的擦痕。
露丝摘下后背的十字弓,搭箭就向树枝间蠕动的怪物射去。
怪物应声落地,臃肿的纺锤形肚子侧面插着那支箭,六脚和两根触须还在蹬踏抖动。这是一只成年黑豹大小的巨型切叶蚁。
女儿的小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她的后面是一片遍布沙坑的荒地。
“看来这就是收割森林的……”郭院长走到露丝身边说。
“啊——”女儿的一声惊叫响彻上空。
当大家寻声看去,不远处的沙地只剩下两只挥舞小手臂,和即将没入的黑色羊角辫。
处在女儿和露丝中间的老教授,用一种几乎难以想象的姿势和速度飞了过去,紧紧抓住了女儿的两只小臂,用力向上拔起。
教授脚下沉睡的细沙惊醒了,他的双腿迅速下陷,周围的细沙向形成的沙窝疯狂涌入,迅速埋至腰际。
最后一霎那,教授将女儿奋力拎起,抛向了空中。
赶来的露丝接住了女儿,可抬头再看,差一点吞噬女儿的沙地上,已经没有了老教授的任何踪影。
“别过去,露丝!看来这就是把自杀的当种子埋的地方。”郭院长和抱着女儿的露丝,像雕塑一样,钉在了沙地与森林的边缘。
……
“爷爷……我要爷爷……”女儿嘶哑的哭声,在自杀森林间回荡。
父亲将黑耀石刀狠狠插进土地,手握刀柄,单腿跪地,眼睛呆呆地望着荒芜的沙地。
郭院长搂着女儿,瘫坐在地上,任风声,哭声,在身边游荡……
露丝冲到躺在树下直挺不动的巨蚁前,猛地拔出短剑,高高扬起,一下一下地戳了下去。嫩绿色的黏稠脓液,一次次飞溅在她的脸上,身上。
“它已经死了。”一种幽怨的男声在露丝耳边响起。
“谁?”
“我——自杀树——就你面前这棵。”
露丝眼前的黑树晃动着枝叶。父亲、郭院长和女儿也闻声赶来。
“刚才我都看到了。你们的朋友不会死,他会从其他地方长出来,就像我们。”
“得多久?”父亲问。
“什么地方?”露丝问。
“时间?地点?不好说,得几年吧。”
“我们?”郭院长左右打量这棵树。
“是。我们——自杀俱乐部的成员,悬崖边这几棵都是。”
“自杀俱乐部?”
“是,我们生前的组织。”
“生前组织?集体自杀?”露丝仰头问。
“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集体自杀?”
“你肯定不理解。因为你是白族,我们是黄族。”
“黄族怎么了?我也是啊!”郭院长绷紧了脸。
“你肯定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大多是下岗工,农民工,老人,得了抑郁症的年轻人,没有希望的人。”
“这么多你们怎么认识呢?”
“上网,交流,慢慢熟悉的几个,组成俱乐部,商量自杀方式,后来加入的就多了。”
“那你们是怎么死的?”露丝问。
一阵寂静……
“你先告诉我,你们要去哪儿?”
“下面!”父亲指了指悬崖方向。
“哦,怎么下去?”
“没想好。”
“从没见人下去过。不过,也许我们能帮你。”
“哦?说说看!”郭院长上前一步。
又是一阵寂静……
“我们几个分好工,用力长,很快能到下面,”黑树动了动扭曲盘绕的带状卷须:“保证你们安全爬下。”
“太好了!”
“但是,先决条件。”
“说说。”
“快说吧。”
“这只是受伤的切叶蚁,”一根树枝向下面黑乎乎的巨蚁尸体挥了挥:“森林中心的洞穴,还有很多,很多,包括工蚁,蚁后。它们会随时切断我们,扔到下面烧火。”
“你的意思?”
“杀死它们,全部杀死。为了你们,我们,还有,你们早晚要长出来的,那个朋友。”
“全部杀死。”……“全部杀死。”……“全部杀死。”……“全部杀死。”……呼呼作响的风送来周围更多的声音。
“到底有多少?”
“很多,很多,你们有刀,你们办得到。”
“好吧!一言为定!”父亲把刀插进后背,牵过马的缰绳:“你们留下看它们长,我去烧了那蚂蚁窝就回来。”
“我也去!”露丝抢先蹬上了马鞍,父亲摇摇头,飞身上马,两人向森林中心进发。
悬崖边的一排树开始调整枝蔓的方向角度,向下伸展,轻微的噼啪声和石子滚落的哗哗声此起彼伏。
“黄族可是个伟大的民族。”郭院长又想起刚才的话题。
“是,有权有势的少数,奴役没有希望的多数,伟大,伟大!”
“黑族白族黄族,哪儿都有活不下去的人啊!”
“等他们都变成人,你就知道了。”
“什么意思?”
“自杀森林,七十年,快让黄族独占了。”
郭院长不说话了。
“那你们,集体选择的方式是?”郭院长和女儿倚着树干坐下,仰头接着问。
“这么想知道?”
“我不是有意……也许……孩子该记住这些痛苦……”
“好,我说:最后定下的,只有十一人,提前一年准备,不同时间,买不同公司保险,我们清楚,想避免亲人自杀,必须留下足够的钱。我们信心坚定……”
“据我所知,自杀是没有保险理赔的。”
“当然,要组团,一次性的意外,所以提前准备。我们租辆面包车,选择去西藏路上。”
“你是说你们十一人坐同一辆车去死?”
“是。找个山清水秀的悬崖,大家一起,多幸福!你不懂!”
“我懂,我懂。”
“你不懂,我们想最后,大家开心一次。一路顺利,顺利,信心依然坚定,直到路上,他的出现。”
“还有人加入?”
“是,他,第十二人,目的不同,搭车赶路,去山下修行,藏传佛教。”
“什么山?”
“喜马拉雅山。”
“那他可跟着倒霉了。”
“不,我们想尽办法,赶他下车,可是,他,应该看出,我们的意图,就是不走,要我们住一宿,再选择。”
“修行的寺庙?”
“是。”
“但你们还是?”
“我们住了,整晚,陪着我们,观照内心,都哭了。”
“最后呢?”
“不死了,追随他,师傅,放下过去,学习爱,重新来。”
“可你们?”
“是。第二天。山上雪崩,登山者被困,师傅执意救人,我们坚持跟着,后来,后来,后来滚下山崖。”
“那!那这不算自杀呀!”
“是。混蛋社会,生前是,死后还是,割肉流血,认了,我们想救他,师傅,少受煎熬,不提供树枝,杀死巨蚁,全部杀死。”
“他在山下?火焰沙漠?”郭院长指着悬崖方向。
“是。因为信异教,反对上帝。”
郭院长无语了……
树干表面的结疤处,一种浓浓的血色黏液,一滴滴的渗出,聚集,沿着粗糙的树皮,缓缓向下流淌。
……
森林中的一块空地,一座粘土累积的土丘拔地而起。
土丘中间,有一个近两米高的洞口。洞口外面,有两只比露丝杀死的那只体型更大的兵蚁,正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父亲和露丝已经拴好马,潜伏在一棵大树后,向洞口方向观望。
“好啊!看来不到收割时间,可以一网打尽啊!”露丝小声说。
“嗯。里面肯定很小,咱俩分工,我冲进去,你守在洞口……”
“不!一起杀进去!”
“你没有长兵器,再说我这石刀一抽出来,热辐射很容易伤你,解决那些漏网的更重要!”
“那……那我解决门口那俩?”
“好了好了!抓紧时间,我们分别从后面绕过去,一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