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学习斯宾塞所做的那样,撇开各种时代、信仰、生活背景下的人们对幸福认知的分歧,姑且认为存在某个全人类赞同认可的幸福观念来探讨这个问题。哲学观念的核心反映在社会上,是固化了的小我概念,正是这种观念促使了社会的建立,建立了一套与之相关的生产分配的相关体系。人们真正的困难在于,如果要建立确保全人类幸福,而这里的全人类在含义上包括全体的人数,全人类的幸福只有通过全部带有小我、私有制烙印制度的缝隙里生长出来。就理论上讲,就算全人类有着需求全人类幸福的想法,并愿意付出努力,但结果,人类还是无法砸碎旧有的私有制制度后,能够建立全新的乌托邦式社会。换句话说,离开作为人性本私对立面的法律公平等社会观念,理想主义者根本找不到其他原料来促成稳固的社会存在,整个理想社会不过是个虚幻的观念,乌托邦不过是“无何有之乡”。人类并不完全建立在科学技术及纯物质基础上,同样建立在等级制阶梯上,无形却牢不可破。社会的本质是建立在“恶”之上的,善不过是恶的反动存在,是一种被动的力量,只有恶才是一个主动的观念,是一个能够不凭借其他观念先行存在作用的动力,有了“恶”的作用,这个社会才找到了它的桩基,而不是像人们主观愿望中所希望的那样。人类无法把利己主义的核从果实中剔除开去,无法抛开阶梯手摘星辰。
正如汪荣祖在《康有为研究》中所提到的:“康氏也没有考虑到,他的大同乌托邦果真实现,是否真正会带来幸福的问题,因他是想当然是幸福的。但问题是:如他所描述的一元化大同社会,是否会是一灰色而无趣的单调社会?或如佛雷所谓的‘乐园牢’(pri son-paradi se),康有为固然洞见近代科技及物质文明高度发展,可使人人分享美满舒适的生活,但他没有进一步考虑到物质环境满足后的精神状况。如果完全没有痛苦,则人类在感觉上与一般动物何异?一律平等之后是否会变成单调的制式社会?安定是否会带来僵滞?效率是否导致强迫性的常规?和谐是否会变成毫无生机?总之,乌托邦即使付诸实施,并不能真正令人满足。”
“唷!我们匆匆前奔,当‘那儿’变成‘这儿’时,一切却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们依旧贫穷,依旧受到束缚,我们的灵魂依旧渴望那已散逸的甘露。”(引自《维特》),终极的社会目的是不存在的,所以终极幸福与终极自由也不存在,如果真存在,那就是人类发展的顶点,意味着人类不再有前进的必要,不是从外部意义上的前进,而是内心与宏大社会结构的崩溃与坍塌,那个激烈紧张处于社会结构内部的发条松了,整个社会机器运转随之停顿。到头来,我们还是摆脱不了这个魔咒,理性与欲望,幻想与现实,“我拥有”与“我还要”之间的天设误区!这两个误区造成的不是单一认可的世界,两个世界永不会重合,就像镜子内外的影像与实在,这现世里永远捉摸不到来世的幻影。更具神秘色彩的是,这个魔咒并不能参破,参破后并不是山明水秀的美景,而是空洞与虚无。
贵族之家中,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在拉夫烈茨基恋爱问题遭到重大挫折的时候对他说:“你看看四周,在你周围有谁在享福,有谁感到心满意足?”这句话是那样的眼熟,让我们不禁想起《名利场》结尾的咏叹:“啊!花花世界,万事皆空!在这个世界上,谁是幸福的呢?谁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呢?而得到了以后,谁又感到心满意足呢?”前者针对特定时代特定人有感而发,质询着死而不僵制度下难以觅求的幸福。萨克雷则是对整个花花世界普遍的注解,对深陷欲海迷航中的男男女女叩响的微弱但坚定的钟声。两者有一定程度上的交合,给我们的认知注入了恰如其分的比例。
从哪里开始广义失败者的论题呢?虽然这种人物无处不在,在文艺作品里已经看到厌烦,没有了耐心,不管翻开哪本书,观看哪部影片,听到哪首歌曲,这些失败者都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周围,就像在封闭的小镇待上三五载后,到处会有避也避不开的熟人。他们是一些拦轿申冤的小人物,有满腹的冤屈要诉,不过拦截的不是达官贵人,多半只是体会过个中滋味的读者。
还是从2006年一部电影《阳光小美女》开始吧,剧中一心想考空军学院的男孩偶然发现自己是色盲,连报考的机会都没有,根本无法实现理想,在行进的车中便开始抓狂,下车后喊道:
“好啦,我不在乎,我再也不上那辆车啦,你们不是我的家人,好吗,我不想当你们的家人,我恨你们这些人,我恨你们!离婚,破产,自杀,你们全都是他妈的失败者,失败者!”
我们明白了,按照通俗观点来看:离婚、破产、自杀等等,这些都是很好理解的失败者的行为,在社会竞争中受到大小挫折,既是原因也是结果。引用莫洛亚在《论幸福》中的一段话,也许可以方便更好地理解这层意思:“贫困与疾病之外,其次是失败了:爱情的失败,野心的失败,行动的失败。我们怀抱着种种计划,幻想着某种前程;但世间把我们的计划挫折了,未来的希望毁灭了。我们曾希望被爱,可没有被爱,我们日夜受着嫉妒的煎熬。我们期待一个位置,一次报酬,一种成功,一次旅行,而都错过了。”错过了,一生中会遇到很多次机会,可是失去了,在光阴狭缝里一瞬息滑过,你再没等到第二次的机会,这屡次的错过便把一个人慢慢地熔冶成了失败者。
为了更深入一层地说明这个问题,还可引用另一部影片《诺丁山情缘》中生日聚会的一场戏来说明,一群有趣的普通人物有幸邀请到了大明星安娜参加生日派对,并在聚会结束时以半真半假的方式谈到失败者的话题,从中可以看到失败者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有你在这,安娜,更证实了我长久以来的怀疑——我们真是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羞耻。”
“我不是说这是坏事,实际上,我觉得我们该为此自豪,我要用最后的蛋糕来奖励生活最悲惨的人——伯尼。”
“好的,好的,很明显是我不是吗?我是说,我干着一份自己根本不懂的工作,所有人的职位都高过我,我没有好朋友,自从青春期以后,而且……没人会喜欢我,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可怜了。”
“胡说,我就喜欢你。”
“真的?”
“当然,否则罚我比你先变胖。”
“你看,除非是我弄错了,你的工作毕竟让你挣到了不少钱,可汉妮周薪才20磅,在伦敦最差劲的唱片店累得一塌糊涂。”
“没错,累得头发都没了,只有羽毛,我可笑的鱼泡眼还会吸引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实际上却没人愿意要我,因为,唔,我的胸部正在缩小。看到没,悲惨得无法相信。”
“但从好的方面来说,她最好的朋友是安娜·斯科特。”
“我无法否认,她需要我,我能说什么呢?”
“但她的四肢没有问题,我却日夜都要坐着轮椅,房间里满是斜坡,更增加了我的屈辱,我用香烟来麻醉自己,这是我最大的嗜好,而且,事实是我们不能生孩子。哦,贝尔……鬼话,但我们还是很幸运的,这无疑值得上一块蛋糕。”
“先看看威廉怎么说吧。”
“事业极其失败。”
“这是事实。”
“离了婚,曾经很英俊,现在则像卷了口的刀刃,一旦安娜听到他在学校时的外号,毫无疑问他将再也听不到她这么说。”
“软蛋。”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说出来了,非常感谢,谢谢,至少我得到了最后的蛋糕。”
“我想是这样。”
“等等,我呢?”
“什么?你觉得应该归你吗?”
“至少得给个机会吧!”
“你得有说服力,这是块非常好的蛋糕,我会为了它拼命。”
“我从十九岁起就每天节食,所以十年来我都食不果腹,我有过一系列糟糕的男朋友,有一个还打过我,而每一次都令我心碎,报纸会大肆张扬拿来娱乐大众,经过两次相当痛苦的……整容手术,才变成现在的样子……”
“真的吗?”
“真的。在不久的将来,我的容颜不再,他们会发现我不能演戏而我将成为可悲的中年妇女,有谁会愿意看过气的名人呢?”
“说得不赖,很动人,不过愚弄不了任何人。”
“没错,不足以争夺这块蛋糕。”
当然,单单攫取这干瘪的台词根本无法复原影片精彩的万分之一,也许用不着标明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相信读过这些的,都可以明白影片传达了这样一个道理:小人物固然因为事业爱情不成功,有足够的理由称得上失败者,然而一部片酬一千五百万美元,长年累月鲜花掌声簇拥着的大明星,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也有作为失败者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