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文
在当代散文的创作实践中,“历史”从来都是一个众说纷纭的叙述对象:不论是以主流历史的话语模式再现历史,还是以个人记忆的生存经验追忆往昔,均能折射出当代作家无时或忘的历史情结。但较之小说家藉历史叙述实践其启蒙诉求的文学传统,散文家的历史叙述却更倾向于对记忆主体之感怀意识的铺陈与书写——那种诉说历史深处生命呢喃的窃窃私语,以及因岁月流逝而汗漫无边的唏嘘感叹,处处彰显着当代散文的诗性本质。不过与小说家勘探历史的叙述冲动相比,散文家这种审美的而非思辨的历史叙述,却常常会因了作者的时间感怀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乡愁情愫,由是自会在步步回首、一唱三叹式的吟咏笔调中,使作品呈现出一派悲戚惆怅的审美气象。读多了,难免会对作者的情感真实和审美旨趣产生怀疑——莫非故乡留给我们的悠远记忆,注定要与这些凄惶哀婉的乡愁情愫密不可分?然而,在高维生的《点燃记忆》这部作品集中,我们却看到了一种跨文体的写作景观:其中既有怀乡散文的写景状物,亦有哲理小说的寓言叙述,就在这两种异质文体的交相辉映下,作者不仅超越了对乡愁情愫的简单摹写,而且还以怀人记事之名,将心中那番绮丽幽深的历史迷思展现得淋漓尽致。
对我而言,阅读本书无疑是一次奇妙的精神之旅。因为维生兄诉说历史的叙述方式恰恰解答了我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即如果历史可以“小说”,那么记忆何不“散文”?前者不难理解,且看自先锋运动之后的当代小说,莫不热衷于向读者展示如何在主流历史的宏大叙述之外,用小说的艺术形式“小说”历史;至于记忆何不“散文”这一问题的提出,则源于我对当代散文创作的某种“偏见”。在我看来,当代散文的创作之弊,不仅有维生兄所说的语言的破坏力,而且就连抒情的叙述方式也迹近雷同。譬如在以书写个人记忆为主旨的怀乡散文中,写作者就大多采用了一种类似的抒情模式:他们或追忆童年往事的稚趣多姿,或感慨现代文明的功利世俗,或凸显乡村俚事的人情之美……凡此种种,皆是为了烘托作者对人事风华的深情追忆,抑或表达韶华易老的颓唐感伤,所谓的无尽乡愁亦于焉而起。大概正是受到了此类僵化的抒情模式的影响,一些散文家才会在书写个人记忆时显得那般削足适履和亦步亦趋,而原本鲜活生动的个人记忆也因此被规约成为了一种“集体记忆”——主流历史的历史叙述恰是由此生发开来并涓滴成河,进而构筑起了一个遮蔽我们生存体验的历史神话。在这个意义上说,“散文”记忆,其实就是对主流历史和集体记忆的一种思想反拨,它用空诸依傍式的自由文体,以释放心魂之思的方式去展开想象之舞,祈求在触摸那些隐约迷离的生命印痕中,打捞起似有若无的记忆碎片,进而召唤并构筑叙述者纯然属己的生命历史。我以为,似这般散文记忆的写法在形式上虽然散乱不羁,但因其执持于对生命肌体的纹理描画,故而才能在时间的绵延流变中暗暗凸显出往昔岁月的现实意义。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散文”记忆和“小说”历史的叙述理念,高维生笔下的乡土世界才会显得如此洁净澄明。
那么,在面对尘封的个人记忆与岁月流年时,作者究竟怎样散文,如何小说?
作品以对记忆的“点燃”为题,几乎以现象学直观的叙述方式,“散文”了萦绕于作者生命记忆中的点点滴滴。试看跑山人、泥火盆、秋千以及线板等等具象化了的历史场景,哪一样不是对遗落了的历史细节的“粘补”?尽管作者谦逊地说他无意于“修订历史”,但恰恰就是这些残留于个人记忆中的生活具象,才能钩沉缝补起抽象飘渺的“历史”概念。在另一篇评论文章中,我曾说高维生对于生活具象的叙写,实际上是想“阐明生活具象对于人之存在的某种魅惑力量”。与制约人现实存在的其它因素不同,具象常常在人们的言说之外,是生活分泌出来的隐秘信息。它不以先验的理念和准则规划我们的存在,而是通过不同的生活场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控制和改变着我们的内心世界。在这样一个无处不具象的历史时空中,倘若回忆者不能重返自我生命的历史现场,那么也就无从体悟个人记忆与历史真实之间所存有的微妙关系。其实对于每一个个人而言,历史并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时间概念,它首先设定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生活具象,继而通过具象对人之存在的魅惑,渐次谋划了无数个人的命运之旅。这就是说,我们那些尘嚣危惧、歧路频频的生命轨迹,原来莫不与已经逝去的岁月流年息息相关。在此意义上去“散文”记忆,作品自然会超越怀乡散文的乡愁情愫,进而在叙写历史的生活具象中,为记忆赋予了一种可堪观瞻的生命意义。
如果循此思想理路阅读本书,当能发现在高维生“散文”记忆与“小说”历史的艺术世界中,已然设置了一个自足的叙事逻辑:从“散文”个人的生命记忆开始,在返回历史现场的途中,以与主流历史叙事针锋相对的“小说”形式,“让往事在叙述中开始飞翔”,并由此重构了叙述者个人的生命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说,《点燃记忆》其实是一部表达历史记忆与个人存在之关系的哲理寓言。实际上,早在写作《一种无法描述的时间》时,高维生就以寓言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于时间的认知和体验,那就是面对无法挽回的时间,人只有理性地认知和诗意地感受才能留住永恒:前者让我们在认清时间不可逆转性的前提下,感慨现实生活的百般无奈;而后者则让我们用自由不羁的心灵去感受无限,并以凝滞时间的方式去诗意地栖居——我想,《点燃记忆》大抵就是这样一部与心灵有关的杰作,因为它“询问什么是个人的奇遇,探究心灵的内在事件,揭示隐秘而又说不清楚的情感,解除社会的历史禁锢,触摸鲜为人知的日常生活角落的拟题,捕捉无法捕捉的过去时刻或现在时刻,缠绵于生活中的非理性情状,等等。”
是为序。
2012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