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砚生住在钢管厂宿舍,那里是清一色的砖砌楼房,样式老旧,二层的走廊是开放式的,开在楼的北侧,户户相连。早前的钢管厂早已经搬走,厂房也被拆除,只有这一片老住宅还保留着最初的名字。
董砚生的家在二楼。黄昏的时候,雷亚峰和富莉走进楼里,楼梯上已经有些昏暗,楼梯和二楼的走廊上都堆满了住户的杂物,破旧的橱柜、水缸、铁锅、泡菜坛子以及大大小小的木箱纸箱,堆垒在一起,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夏天的雨和冬天的雪借助风的力量,可以轻易洒落到走廊上来,所以这里的一切兼有自然和生活的双重气息。
下午雷亚峰和富莉已经查到董砚生的详细资料和照片:三十九岁,177厘米的身高,瘦长脸,长眉细眼,鼻梁挺直,额头微秃,看上去性情很温和。如果现在董砚生从走廊那边迎面走过来,他们一定能认出他来。董砚生的妻子名叫安玉真,是城郊中学的生物老师,三十六岁,目前两人没有子女。
雷亚峰敲门,里面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墨绿色的房门刚打开一道缝,什么东西猛然蹿出来,一下子扑到雷亚峰的腿上,把他吓了一跳。富莉在一旁同时惊叫一声,因为她的小腿也感觉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撞过来。低头看,原来是一只小狗,昏暗中一双绿莹莹的圆眼睛,正向上盯着他们。
开门的女子嘀咕一声,用脚拨开小狗,小狗顽强地挣脱,重新扑上来,试图抱住富莉的腿,可惜它的个头实在太小,跳不高,腿又太短,只能一下一下地撞过来。女子只好弯腰把它拎起来。这是一只个头儿很小的吉娃娃,一身短短的白毛平顺光滑,上面带着浅褐色的斑块,两只尖耳朵也是浅褐色的。因为女子揪住了它脑后的皮,吉娃娃的嘴巴向后大大地咧开,小小的狗牙和粉红的牙龈全都露在外面了,一双圆眼睛也鼓凸出来,因此显得更大,它紧紧盯着雷亚峰和富莉,一声不吭。粉白的肚皮下面,那一根小东西只比圆珠笔芯粗一点,却是直挺挺的,有模有样。它是一个小“绅士”,但对陌生人不太友好,脾气有点暴躁。
“我们来找董砚生,他在家吗?”雷亚峰问。
女子表情淡漠,站着不动,疑惑地看着他们,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她的个子很高,梳着简单的短发,身穿白色短袖衬衣,灰色长裤。雷亚峰只好掏出证件给她看,进一步解释说:“你是安玉真吧?我们有些情况想找你核实一下。”
女子微微点头,“请进来说吧。”
走进门里,是一个狭窄的类似门厅的地方,左边有一间关着门的房间,旁边是一间小厨房。走过门厅就是客厅,面积不大,对面的墙边摆着一只长沙发,一张小茶几。富莉一直注意着安玉真手里的吉娃娃,终于忍不住说:“你快放下它吧,没事的,那么小的狗,不会咬人的。它叫什么?”
“我们叫它乔乔。”安玉真说着,放下吉娃娃,请雷亚峰他们坐到沙发上。客厅里还坐着一男一女,看上去像中学生,女生在对着一块画板描画,男生则在翻看一本画册。
富莉带着疑问做了一个手势,指向两个学生。安玉真小声说:“是董砚生的学生,经常到家里来练习画画的。”
两个学生其实一直在留意这边的动静,现在都站起来,匆忙收拾纸笔准备离开。富莉看他们的模样和打扮,时尚而又得体,倒是很适合画画。安玉真轻声对两个学生说:“你们明天再来吧,董老师也许明天会回来的。”
两个学生出门,乔乔跟着他们走到门边,自己就趴在门厅那边,远远地看着这两位陌生的客人。雷亚峰随便问道:“好像是你辅导他们,董砚生哪去了?”
安玉真摇头,“我可不行,不懂美术。这两个学生跟董砚生学过几年了,一个刚参加过高考,另一个才考过中考,现在都闲着无事,过来练习一下。”
安玉真语气平淡温和,声音低哑,说话中间不停地小声干咳。她的脖子上有几道紫色的斑痕,在白晳的皮肤上显得异常醒目。雷亚峰看她没有理会自己关于董砚生的问题,只好再一次问道:“董砚生去哪了?”
安玉真问:“你们找他什么事?”
雷亚峰不再绕圈子,“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他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好几天了。”
安玉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哪里的海滩?他怎么样了?”
“海滨浴场那边。他不在车里,所以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安玉真的双唇抿紧,扭头望向窗外,半晌不语,显然是要努力克制住某种情绪。富莉等了她一会儿,问:“你最后一次看到董砚生是在哪一天?给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形。”
安玉真慢慢地说:“是上周四,中午的时候。”
上周四也就是六月二十三号,正是海滨浴场管理员注意到皇冠汽车的那一天。富莉请安玉真说得详细一点,比如那一天董砚生离家之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说了些什么。
安玉真说:“我不清楚哪些举动算得上特别,我想一想,把我记得的东西都讲出来好了。那天我在学校,午饭之前突然感觉头疼,打算回家来小睡一下。正好董砚生从外面回来收拾东西,好像又要出门办事,大体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说‘好像又要出门办事’?他没告诉你他要出门吗?”
安玉真看着富莉,似乎富莉刚刚问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问题,然后略带疲惫地说:“我们是夫妻,结婚十几年了,我很了解他--他可能会出去五六天。”
富莉有些迟疑地问:“五六天?他告诉你的?”
安玉真摇头,“这种事他从来不对我讲,我看见这个才知道的。”说着,安玉真扭身拿过一只花花绿绿的袋子,原本趴在对面的乔乔立刻奔过来,仰起脸盯着袋子和她的双手。
雷亚峰接过袋子,原来是一袋狗粮,乔乔立刻冲着他吠起来,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安玉真伸脚把它轻轻拨开,它又愤怒地扑回来。雷亚峰只好把袋子放回到桌子上,乔乔顿时安静下来,坐回原处,警觉地盯着他。
“每次他要出门,就会买回来一些狗粮,放到我看得见的地方,意思是让我替他喂几天狗,平时他不会那样的。如果狗粮买得比较多,说明他出去的时间会长一些。”
“他几点钟出门的,你还记得吗?”
“十二点左右吧,我没有注意具体的时间。当时我头疼得厉害,回来以后我就躺到床上,他从外面回来,在客厅里逗了一会儿乔乔,然后直奔书房,好像是取东西,后来又到卧室这边站了一下,什么都没说就走了。那时候大约是十二点吧。”
“离家的时候,他是什么打扮?”
“那天他穿着一件紫色的衬衣,灰色的西裤,黑色皮鞋。”
“他随身带着什么东西吗?”
“这个房子里他感兴趣的只有这条狗和那些画,如果他带了什么东西,十有八九是一些画。”
“那个中午之后,你再没有见到他?”
“没有。”
“你们也一直没联系过?”
“没有……不对,二十三号中午他离家以后打过一个电话。那时候我刚回到学校。”
“他在电话里说什么?”
“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他说他那天晚上要去北京,问我想要点什么。”
“就是这些?没说别的?”
“没有。”
“从那时候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天的时间,你一点都不替他担心?”
“可能是习惯了吧。平时他在家的时间就很少,有事要办才回来一次,经常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也不联系。”
“那么,他出门一般会去哪?出去干什么?”
“他收藏绘画,最常去的地方是北京,买画和卖画都比较方便。”
雷亚峰问:“他去北京找什么人?那些人你认识吗?”
“不知道,他从不把那些人带回家来。这种事他也从不对我讲。”
“他收藏的画很多吧,很值钱吗?”
安玉真没有回答,她明白两位警察来到家里,最终一定是要亲眼看一看董砚生的那些画,于是她掏出钥匙,起身去把里边的一扇门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很小的书房,靠墙有一个书橱,窗边一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杂志和画册,与石膏像、笔筒、烟灰缸、卷起的画纸等混在一起。看得出这是董砚生平日作画的地方,与文化馆中属于他的那个角落是一个风格。
墙边的书橱上摆了不少书,旁边的两扇橱门上着锁。安玉真打开橱门,里面摆放着许多画卷。雷亚峰和富莉上前翻看,橱里的藏画以国画为主,大部分都没有装裱,画被简单地卷起来,外面再包卷上宣纸。雷亚峰拿出两幅画,小心展开来看,感觉这些看似随便放置的国画,其实身价不菲。
富莉回头问安玉真:“在咱们这里,董砚生通常会和什么人进行交易?买画卖画的事,他会告诉哪位朋友?”
“我说过了,这些事他从来都不跟我讲,我也不知道。”
“那天董砚生带走了几幅画?都是什么画?”雷亚峰问。看见安玉真摇头,他又问:“有没有什么办法知道?”
安玉真想了想,打开桌子上的一只抽屉,从里面找出一本相册,“他经手的画都拍过照片,全在这里。”
雷亚峰接过相册,相册很厚,董砚生的拍摄技术还不错,从照片上可以看出每一幅画的概貌,照片的后面还记着画的名称、长度、宽度和作者,算是一本个人藏画的目录。不过,据此并不能确定董砚生最近拿走的是什么画。
安玉真又从抽屉中找出一本硬壳笔记本。雷亚峰打开,笔记本里的字体很漂亮,一条一条详细记录着每一幅画的作者,购买的时间、地点、每平方尺的价格,买主是谁,最终又卖给了何人,什么时间以什么价钱成交,都写得非常仔细。还有许多画的后面只有收购的信息,并没有标注卖给何人,估计这些就是董砚生现存的藏品了。
富莉站在桌边,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张素描,是一张女人的坐像,一个短发女人背着身坐着,头微微侧着,扭转的脖颈与裸露的后背形成一种动感的美,看上去自然和谐,赏心悦目。那个侧影酷似安玉真,想必是董砚生画的。看上去,素描挂在那里好多年了,纸张已经泛黄。
安玉真也在看那幅素描,表情有些出神。富莉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紫色痕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安玉真声音哑哑地说:“这几天上火,咽喉肿疼,刮痧以后感觉好了点。”
“最好去医院看一看。”
“我习惯刮痧,虽然会弄得样子不好看,但挺管用的。”
雷亚峰对着笔记本查看相册,一时之间难以确认董砚生带走了哪些画,就与安玉真商量说:“相册和笔记本我们想先带回去,仔细看一看,可能还要找个行家请教,看过之后会马上送回来。”
安玉真同意了。雷亚峰暂时想不出什么问题需要问她,最后他想确认一下董砚生是否去了北京,“如此看来,上周四也就是六月二十三号的中午,董砚生带了一些画离开家,去了北京,对吗?”
“他是那个时间离开家的,但他究竟会不会去北京,不太好说。”安玉真说,“其实,许多时候他就是待在本市,并没有走远,只是不回家罢了。”
雷亚峰犹豫起来,扭头看一看富莉,富莉接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董砚生还有别的住处?”
安玉真轻轻地回答:“我不知道。”
富莉说:“我们不想探听别人的隐私,目前看来,董砚生可能遭遇不测,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们,把你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们。”
“我明白,我不会隐瞒什么。”安玉真神情淡漠,并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意思。
雷亚峰问:“董砚生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有没有在本市的?”
“两位老人几年前去世了,董砚生是独子。”
“我们在汽车里发现一些血迹,需要比对DNA,你给我们找一些董砚生穿过的衣服吧。或者别的什么,只要带有他的皮屑或者毛发。”
安玉真说:“放在家里的,都是他的旧衣服,常穿的衣服都不在这里,不知道有没有用。”
“找几件吧,也许能派上用场。”
安玉真离开书房,带着他们走进旁边的卧室。卧室空间不大,只有一张双人床和简单的衣橱、床柜。安玉真打开衣橱翻找衣服,雷亚峰在后面迅速蹲下身子,四处察看。显然,安玉真算不上一个理家的能手,地板很久没有擦洗过,上面找不到一点异常的迹象。雷亚峰起身,走到窗边。向南开的一扇窗子,外面加装了防盗网,木质的窗扇样式老旧,表面涂着厚厚的油漆,许多地方开裂剥落,内里的木头已经朽烂了。雷亚峰没发现什么异常,从卧室里退出来,又到厨房、卫生间看过。越旧的东西,越难以做手脚,这里一切正常。雷亚峰不想回到那个狭小的卧室,站在门厅那里等着富莉出来。
富莉挑选了董砚生的一件毛衣和两条旧衬裤,装进一只袋子里,又让安玉真找出两张董砚生最近的照片,要了她的电话,然后在本子上写下自己和雷亚峰的电话,撕下来交给她,“如果董砚生回来,或者有别的消息,请打电话找我们,我们好告诉他到哪里取车。”
安玉真默默接过纸条,送他们出门。两个人刚从杂乱的楼道里走出来,富莉便轻吐一口气,“好压抑!你听出来没有,他们两口子多别扭啊!男人要出门办事,对自己的妻子竟然一声招呼都不打,妻子也是一样,对丈夫的行踪和下落好像一点都不关心,这算什么夫妻?那样的日子怎么过啊?”
雷亚峰也有同样的感觉。富莉又说:“家里看不到一张两个人的合影,安玉真才三十多岁,又是中学老师,可你看看她的发型、她的衣服和神态,处处都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家庭妇女。”
“我怎么没注意到,那能说明什么?”
“无心修饰自己的容颜,说明安玉真对情感生活心灰意懒;没有两个人的合影,说明他们对两个人的过去毫不珍惜。”
雷亚峰不以为然,“这个说法太武断了,你不能用你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生活。我家里没摆什么合影,难道就说明我和你嫂子关系不好?”
“你家没摆,是因为你们舍不得花钱。”富莉分析说,“董砚生的收藏那么多,据说很值钱,他们为什么不换一套好一点的房子?安玉真为什么不去弄一个好发型,给自己买几件好衣服?”
雷亚峰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家可能不喜欢打扮,不喜欢显摆。而且,这里的房子虽然旧了点,其实也还不错。”
富莉突然生出几分伤感,“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就好像一个缺少元气、没有灵魂的人,委靡颓唐,凌乱破败,看不到一点希望。”
“少发一点感慨吧,咱们是来办案的,管不了别人的生活。”
两个人一路走出来,附近都是一种样式的老旧居民楼,连绵成片,却没有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区。北边隔着一条水泥路和一道铁栅栏,是另一个新建的嘉美小区,楼宇高大整齐,把这边的房子显衬得更寒酸破旧。一路走出来,雷亚峰发现这边的宿舍楼中间没有安装摄像头,好在相邻的嘉美小区里有完整的监控系统,其中的几只摄像头可能会照到这条水泥路,也许能在里面找到董砚生失踪的一些线索。
天色渐暗,马路边的一家包子铺里人不多,两个人进去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一边翻看董砚生的笔记本。雷亚峰注意到,笔记本中的几个画名前面都有同样的标记,数一数一共四幅,而且这四幅画的后面都没有记录卖出的时间、价格和买家的姓名。
“也许这几幅画就是董砚生想要出售的,六月二十三号出门的时候带在身边。”雷亚峰说着,翻开那本相册,一张一张地抽出照片,对照照片后面的名字,把四幅画的照片全部找出来。从笔记本里记录的收购价格来看,四幅画当中,《荷花雨意图》和另一幅《水墨菊花图》的价格最贵,九年以前在北京购买,当时每平方尺画的价格是六千元,董砚生还特意用笔在那价钱下面画了两道粗线。
雷亚峰看了一下两幅画的长宽尺寸,估算它们的画幅都在十二平方尺左右,“这两幅画真够贵的,每幅画董砚生花了七万块钱。这可是九年前的七万块钱,那时候你工资多少?”
“九年前我还在读大二,哪来的工资。”富莉说完,拿过照片仔细端详,“没看出来这画有多好,哪能那么值钱?董砚生不会是胡乱写的吧?一个自抬身价的小把戏就把你骗了。”
“这些都是他记给自己看的数字,不会有假。”雷亚峰的思路还在工资的问题上纠缠,“九年前的时候,算上加班费、夜班费,我一个月还拿不到八百块钱,幸亏这几年工资涨了。我忙活了九年,攒下的钱才刚刚能买下这么大一张纸,是不是挺惨?”
富莉冷笑一声,“做什么美梦呢?九年来你的工资涨了,人家的画就不涨价吗?只怕涨的速度比你的工资还要快几倍。不是我成心打击你,依我看,你把这些年的工资全部加起来,也买不下这一张画,咱们可以打赌。”
雷亚峰尴尬地笑了,“你想赌什么?如果哪个输了,下次再出来吃包子,由他结账,可以吧?”
富莉说:“这个赌注下得真够大,看来你还没糊涂。我可不想再吃包子了,油腻腻的。”
两个人说笑着从包子铺里走出来,各自回家。
第二天,海滩上的可疑散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雷亚峰他们找到的骨头基本都是人骨,保存较好,没有被腐蚀的现象,目前无法确定是否属于同一个人,判断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十年到五十年之间,年龄六十岁左右,死因不详。
据此似乎可以初步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三十年的时间太过久远,整个刑警队的成员之中,警龄最长的都不到二十年。这个结果多少让人感觉宽心,雷亚峰和富莉可以集中心思先去调查董砚生的下落。
上午两个人分工,富莉到电信公司调查董砚生的电话通话记录,雷亚峰到钢管厂宿舍北侧的嘉美小区查看监控录像,寻找线索。
在嘉美小区物业办公室里,雷亚峰调看监视器的录像。对准钢管厂宿舍方向的监视器有好几只,董砚生家的楼房和楼前那条水泥路正好在两只监视器的拍摄范围之内,不过,其中一只监视器旁边长着一棵樱花树,完全把钢管厂那一侧遮挡住,那个方向只能看到一片密密的树叶。
另一只监视器的角度也不太好,比较巧的是,画面的右上角露出钢管厂宿舍水泥路的一小段,只有四分之一的画面,却能看清楚路上往来的行人和车辆。雷亚峰找到六月二十三号中午的录像,安玉真说她那天头痛,中午回家过一次,董砚生随后回家,不久便出门了,所以雷亚峰就从十点多开始查看。
从录像中看,二十三号那天水泥路上的行人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一个女人的背影从画面上经过,从她的发型和走路的姿态上看,很像是安玉真。当时的时间是十点五十三分。按照安玉真的说法,她回家之后董砚生才进门的,如果开车的话,他走的肯定也是这一条路。
果然,十一点四十分,一辆黑色轿车从外面开进来,车速不快,但看不清楚车牌,而且摄像头的视角太小,画面只持续了几秒钟。雷亚峰倒回去逐帧观察,可以确认那正是董砚生的黑色皇冠车。
十七八分钟之后,黑色皇冠车驶了出来,这一次可以看到汽车的正面,但开车的人是不是董砚生依然看不清楚。又过了十几分钟,安玉真也朝外面走出来,她正面对着摄像头,根据她的发式和姿态,雷亚峰确认先前走进去的那个背影确实是她,这一回,她应该是赶回学校去上班。
如果他们是一对和睦的夫妻,董砚生应该留在家里照看安玉真,然后两个人一起出门,他可以顺便开车送安玉真去学校。雷亚峰想着,一边继续观看录像。
钢管厂宿舍的住户大多是老人,所以下午小路上开过的汽车很少,人也不多,雷亚峰就让画面快进。两点钟以后天开始下雨,越来越大,雨点激溅路面,白色的水汽被大风吹动,让监视器的画面变得模糊。不过,如果董砚生开车回来,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曾经有两个男人撑着雨伞走过去,雷亚峰对董砚生一点都不熟悉,无法从背影上判断那是不是董砚生。
四点钟,雨渐渐小了,水泥路上的行人多起来,快到五点半的时候,安玉真的背影再一次出现,看上去和中午没有什么分别。再以后的画面越来越暗,天黑以后,水泥路这边没有路灯,那一角的画面变得很暗,即便再有行人走过,也完全看不清楚了。
雷亚峰又从中午向前找,整个上午都没有看到董砚生的汽车进出,说明他昨天夜里并没有回家。继续向前找,一直到周二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才看到黑色皇冠车从小路上驶出去,再往前找,发现他是九点钟刚刚回来,算一下,只在家停留一个小时。继续向前找,董砚生上一次离开家,是在上周三,也就是说,他有一周的时间不曾回家。与此同时,安玉真每天早出晚归,在录像中出入的时间非常有规律,中午通常也会回家来一次。
雷亚峰把近十天的录像拷贝到移动硬盘里,从嘉美小区里走出来。还不到中午,这个时候安玉真应该还在学校。雷亚峰打通她的电话,先问她董砚生回来没有,有没有和她联系。安玉真说没有。雷亚峰说:“我把昨天的笔记本拿来还给你,现在快到你家了,你能不能回来一下?有些东西还需要找你核对。”
安玉真答应了,说她马上回家。雷亚峰顺着水泥路走向董砚生家,经过那个摄像头对准的地方,他看了一眼手表,开始计时,然后按照正常的行走速度走到董砚生家的楼下,一共需要四分钟。
六月二十三号那天中午,董砚生的汽车两次出现在监视录像中,中间只有十七八分钟的间隔。计算一下,开车驶过这段路程,下车,上楼,大约需要五分钟,然后下楼,上车,再次驶过这段路程,又是一个五分钟。如此算下来,董砚生那天回家,只在家里停留了不到十分钟。
雷亚峰绕着楼房查看,董砚生开车出入,必定要走那一条水泥路,如果是步行,可能的选择就有好几条小路。
半个小时之后,安玉真回来,她脸色苍白,看上去非常疲惫。雷亚峰跟着她进门,乔乔像昨天一样冲出来,它还记得雷亚峰,态度比昨天略显友好。雷亚峰从相册里抽出昨天确定的那四张照片,说明自己要到书房中找一找,看看这几张画是否还在。安玉真打开书房的门,把钥匙递给雷亚峰,自己坐到桌边,“你自己打开看吧,我今天很累,就不帮你了。”
她的声音不像昨天那么沙哑,脖子上的几道紫色斑痕也浅淡了一些。乔乔跟进书房,围着安玉真的脚不停地嗅,一边发出尖细的叫声,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安玉真的双手撑住额头,好像没有力气起身,伸脚把乔乔拨开。乔乔退到一边,开始冲着她狂躁地吠叫,尖细的声音近似小孩子的悲号,非常刺耳。
雷亚峰拿出书橱里的藏画,一张一张打开,与四张照片对照。乔乔尖厉的叫声持续不断,让人的耳朵很不舒服,雷亚峰忍不住问:“它怎么了,不会是饿了吧?”
安玉真疲惫地说:“不是,它总是这样吵人,胆子小,又敏感,听到一点动静就叫个不停,搞不清楚它到底想怎么样。特别到了夜里,吵得邻居不安,真是烦死人了。”
雷亚峰说道:“个头太小的狗就是这样。”
安玉真被吵得不耐烦,抱起乔乔送到卫生间里,关上门。乔乔在门后叫得更凶,声音惨厉。安玉真回到书房,关上房门,过来帮助雷亚峰一起找。结果照片上的画他们一张都没有找到。雷亚峰说:“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四张画就是董砚生那天带走的,但它们不在他的车里。几张画的价格不低,董砚生最近很需要钱吗?”
安玉真的双唇紧抿,脸色难看起来,她没有回答。雷亚峰说:“关于董砚生的情况,我们了解得越多,就越方便查清他的下落。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对我们隐瞒,好吗?”
安玉真点头,“正常来说,他应该不缺钱花,家里最近又不需要买什么。可谁知道呢,也许他有别的事。”
“什么事?”
“他个人的事吧。”
“请说具体一点,他个人的什么事?”
安玉真扭头看向窗外,声音沙哑无力,“你去问那个狐狸精吧。”
“你的意思是董砚生在外面有情人?”雷亚峰探询道。
安玉真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让雷亚峰有了答案。
“能把那个女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我想找她了解一下情况。”雷亚峰问道。
“我没有那个狐狸精的联系方式。抱歉,我今天有点累了,我想休息一下,其他的改天再说吧。”
显然,安玉真不愿多谈,雷亚峰只好说:“那就先不打扰了,相册和笔记本你留下,这四张照片我还要带回去。如果你想起什么线索,无论大小,只要和董砚生有关,马上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