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山里，多久了？”初零问，同时递给她一块托在还未长开的巨藤叶子上的蛇肉。
从她消瘦的脸庞来看，她不是长期营养不良就是在这山里饿的，这是基本的推测。
重岳王朝的子民，即便是瘦弱的女子，也懂得太多山里过活的常识与知识。所以这女孩可能已经在山里多日了，而山里本就食材多多，哪怕是春日不久，但随地取材多多利用就是了，至少不会很快饿死。
当然，要是换做了四月的女孩，想必在这山里一天都待不下去——凉风吹着，一阵一阵如同鬼在触摸，时不时有野兽的嚎叫，令人心惊胆战，天上盘旋的秃鹫好像一直在注视着你，过目之处都是草与树还有石头，望不到前路……
“就今天一天……呀！好香啊。”女孩儿赞叹地接过，动作优雅而不失态，那藤叶在她的手上，就像一方名贵绸丝织就得手帕。“谢谢。”
初零挑挑眉毛，又看了看渐渐晚了的天色，把那蛇胆与蛇骨的混合体轻轻的抖了一些在那火堆上，然后一丝又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味从炽烈的火焰中漂流出来。
“这是什么肉？你又把什么倒进了火里？”
“呵呵。”初零很老态地笑了。
女孩儿不明所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初零看。
“你肯定不是平常人家……这是蛇肉。”初零说。
“呀！”女孩惊讶的叫了一声，眼睛里是一种说不清的神色，但也仅仅是这样叫了一声，还不至于把嘴边滑爽的美味一把丢掉。
“倒进火里的，是一种土法子的避兽粉，是用来威吓诸如夜狼六角之类的野兽的。”初零回答说。
野兽，往往会被更强大的野兽的气息震慑，尤其是当那更强的野兽所散发出的气息是死后的气息。
本来，他是很期待野兽的到来，可是看到身边的女孩，他不得不这样做。
也许真的只是个普通女孩。
“哦……我平时都待在家里。”女孩叹息一声，“没法儿知道这些有意思的事情。”
“哈哈哈。”初零大笑，“有意思？唉，对某类人来说，说的也不算错！那么，还未请教你是哪里府上的千金小姐？”
“我家在怪石城。”女孩简短地说，没有明说，却也没有否认什么。
初零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看了看女孩才在山里一天就搞得这样狼狈的样子，微微想了想说：“对我来说不远，但是对你而言，恐怕就千难万险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千金，在这山里待了一天，又遇见自己这个陌生人，吃过蛇肉又听到狼的名字，却也不见什么紧张与恐惧，看来是个素质很高的千金了，这可少见。
所以说——伪装！初零心里又腾起这个字眼。
“即便我告诉你归路，要是你自己走，也肯定活不了。”
“没事。”女孩很平静。
“哦？”
“我确实迷路了。”女孩说，“但我不想回去。”
初零惊讶了，就像刚才听到自己吃的是蛇肉的时候女孩的惊讶表情一样。
“看来，你是在人生的旅途中迷路了，那——沾满灰尘的高贵脱俗的小姐，你是想死在这里吗？”初零心中不无忧虑，但却是表现的很轻松的样子。
“我死不了。”女孩笑语盈盈，那张满是灰尘的脸上仿佛也绽放出光彩，“猫，可是有九条命的。”那是深信不疑的语气。
初零一时噎住了。
重岳王朝把猫作为国家的象征，并且认为猫有九命，意喻国祚绵长，而民众们也觉得自己有九条命——虽然理智告诉他们这是不切实际的，但这也是一种特殊精神支持。
就是初零，看到山里的山猫野猫，都要分出食物给它们。
“入乡随俗。”姬明雪是这样说的。
“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恐怕再多九条命都不够呢——这莽莽山林，太危险了。”初零说。
“嗯……”女孩儿沉吟着，然后微微一皱眉，“可以再给我一片蛇肉吗？”
“当然！”初零满不在乎地说，并且没有做出任何多余地表情，“太多了，你随意吃！”
女孩优雅的吃相让初零看的赏心悦目。
“你的武学怎么样？”女孩儿冷不丁问道。
“还不错！”初零张口就答，一双锐利的眼睛却非常细微的颤动一下。
“我，有很多钱。”女孩儿说，“你们不都为了钱嘛！”
“然后呢？”初零用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有点猜不透的感觉。
“我想雇佣你，把我送到一个怪石城的力量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吧哪儿都行。”
“喂！”初零好像有点生气，“你不会以为我请你吃了点东西就认为我是个好人吧？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这样一个默默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逃得过怪石城的追捕？——你，你犯了什么罪？！”初零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问完之后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追寻自由。”女孩儿用袖子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又把手在身上使劲儿蹭了蹭，然后随手抓了点地上的泥土，搓了搓，然后双手拍着，把土都震落了，仿佛洗了手又擦干似的。
初零再一次无言以对。
“自由。”过了好一会儿，初零终于开口，“这个词太复杂了，不过，我大概能想到的，就只有——你受不了富贵人家的生活了，想出来闯荡一番，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抱歉，不能。”女孩儿说。
“我叫初零。”初零说，“你不说叫什么也没关系的——我欣赏你，为了自由！那我，就称呼你，小猫吧。”想起猫有九命之说，初零自然而然的就给她取了这个绰号。
初零依旧并不完全相信，但他还是很想和她交谈下去。
这是种可怕的征兆。
最强的敌人，往往拥有最强的心理战术，他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探向你的心，只期待那最终一刻的时机，一击致命。
这就是，有时候你很清醒，但你依然上钩了。
“随你怎么称呼了，初？这是个很罕见的姓氏吧？”小猫问。
“是啊，很罕见，我还没见过除我之外其他拥有这个姓氏的人。”初零笑道。
这话说的很对，因为整个碧荒，根本就没有这个姓氏。
“你愿意吗？”小猫突然话锋一转，问的当然是初零愿不愿意受她的雇佣。
“你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钱无法完成的事情。”初零静静地说。
“原来如此。”小猫有点失望。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山高林深，太阳总是那么快就隐没了。
“谢谢你的晚餐，走了！”小猫站起身来。
“你确定？”初零带着点惊奇地道，“这个时候，你要怎么走？怕是不出一际，你便再也看不见明天的日出。”
初零说着又顺手填了一些耐烧的干柴，那火苗蹭蹭的不断向上蹿腾，并且发出霹雳的声音。
小猫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她便狠狠地倒吸一口凉气，眉头也紧紧聚集到了一处，痛苦使她的面孔稍微扭曲。
闪亮的刀光划过，一只足有大拇指长的巨蚊就断成两截，一截落入火中，化作一溜儿蓝烟，另外一截，还趴在小猫的胳膊上。
巨蚊的长吻直接刺破了她的衣服去吸血。
小猫把那截还附着在身上的蚊子给扫了下来，然后有些血从衣服上渗透出来。
“会肿，还会出点血，不过这种蚊子没毒，过上几天就好了。”初零道，“你身上的香味把龙胆草汁的味道压住了。”他直言不讳。
“谢谢。”火光中，小猫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有没有脸红的成分在其中。
“举手之劳。”初零漫不经心地说，然后用草把猎刀上的血迹抹去了。
“我还是要走的。”小猫说，“我不记得很多事了，但是，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想要做的事情，我也不例外。”
初零呆了一下，暗暗叹口气。
自己想做的事，也许不知道得过上多少年才能完成，而她想做的，也许未来几天就可以，并且相较于自己的雄心而言，她的事情好像还真的不是那么难以完成。
如果我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到！呵呵，绝不能有这种如果！
“你过来，今天太晚了，太危险，明天，我和你一起走。”初零道。
小猫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唉！恐怕这次师傅得多等我一些日子了。
小猫的事情，不明之处重重，可初零已经大致做出了至少她应该不是来杀我的——这样的判断。
直觉，直觉而已，很多时候，不能想太多，不能疑心太重，不能顾虑重重。
否则也就太乏味了。
就像灭亡四月，难道是什么复杂事情吗？哼，其实也不过是四个字而已。
初零其实还是想了太多，但是年少轻狂，总归会做一些妄动之事，也总应去做。
人生啊，这样才算完整。
呜——呜——！
就在这时候，有一种奇特而巨大低沉的不知道是凄厉悲伤还是愤怒发狂的吼叫声传来，一阵阵的波动在山中。
紧接着就是大风刮过！火星飞溅四射！
“怎么回事？”小猫眼中闪现着惊疑不定。
初零怔了怔，嗖地一下如同蚂蚱一样跳起来，他二话不说迅速把火堆踢散，又毫不吝啬用水囊里的水把大的木柴浇熄，小的踩灭。
小山一样的行囊被他双手一悠就扔到了老树背后的那片乱石中，发出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还伴随有几下嘶啦的破裂声。
“上树！快！”初零的面目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但小猫猜测那一定是一副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模样。
当下，小猫真就如同猫儿一样顺从地灵巧地攀上了老树。
初零背起弓箭，牙咬猎刀，也跟在小猫身后扣着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老树皮爬了上去。
呜——呜呜——！！
那阵巨大的吼声变得更加激烈而巨大，山中到处都在回荡着这种声音，隐约中，还可以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就像是千军万马在驰走奔腾！
“怎么回事？”黑暗中，小猫用非常低的声音再次问初零，“你身上的羊膻味好重啊。”她又补上这么一句。
初零才不会在乎味道什么的，能活着，就很好了，他感觉到小猫说话的时候温软的气息吹拂在自己的脸上，他们靠的太近了。
初零抬起头，头顶是浓密的树叶，遮蔽了没有月亮的星空，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是无底的深渊，可以把人的整个心神都吸进去。
然后一份他讨厌到极致的回忆涌上脑海，他控制住自己，然后把一切杂念都摒除，只留下对方圆之间的凝神观察。
那些栖息在周围树上的鸟儿和蛇，或者其他的生命，都在兽吼风起之后安静了下来，好像这里成为了一片绝望的死地。
只有漫无边际的风声，吼声，树叶哗哗声，交织出一种逼迫的氛围，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戒备不安的情绪。
他瞬间就开始怀念刚刚还燃烧的欢闹的火焰。
渴望光明。
“还离我们很远。”初零小声说，渐渐适应的视线中，已经可以看到非常模糊的外物轮廓，尤其是地上那一丛丛笔直如剑的饮风草在狂风中兴奋的摇曳，生出分外的朦胧。
“那是七角王的战斗嚎叫……我无法理解是什么原因令它如此愤怒地来到这里——它们本该在西边的距离这里八十际开外的一个湖边生活的，平日里它们不会离开那个湖。”
“七角王是什么？”小猫问。
“六角中的异类与大王，天生额头多生出一根漆黑的角，力大无穷，灵敏如兔，身体机能与灵力远高于其他同类，所以成为七角王。”初零顿了顿，“六角，是一种头生六根尖角，体型比狼要大一些却没有毛发的四蹄野兽，杂食。”
“哦，你知道的真多。”小猫由衷赞叹，并觉得自己这天的所见所知实在是比过去的日子有趣多了。
“没什么，反正，你就想象着体型稍微小一点长着六根或者七根尖角的马就行了——那东西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哦……”小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有种晕乎乎的感觉，“那个……马是什么样子的？”
“呃……”初零一下子被问住了。
对啊，重岳是山的国度，这里几乎是从来看不到马的，权势人家出行都是靠健壮的铁鹿或者已经驯服的宽背异鸟，恐怕大多数的重岳子民一辈子都看不见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万马奔腾的场景。
“有机会的话你会看见的，有马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初零想着南方那个令自己痛苦而怀念的国度，以前秋猎的时候，自己总会牵了那匹健壮的小马驹带了小号的弓跟着大部队一起狩猎，可是它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死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去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哦……”小猫仿佛看见了初零眼睛里的黯然，“那就不看了。”
“呼——”初零长出一口气，某种烦人心境再次被抛开，回归当下尚不明朗的处境，“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晚怕是不能安睡了。”
初零把那蛇胆蛇骨的混合体均匀的撒在周围树叶枝干上，直到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