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外的青石驿道上,一架雕轮绣帏的香车缓缓朝进城方向驶去。
油纸梅花暖帘被掀开了,一只修长白皙宛如象牙雕就的手轻轻扶在窗栏上,手的主人仅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望向窗外,眼波熠熠生辉,如泉水上跳脱的一抹光。
进了城门,喜悦欢腾的景象随着掏心挖肺的香气一道扑面袭来,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长长的流水席上,百姓们一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席上酒食丰盛,都是来自北方的特色菜肴,熏至焦黄的乳酪,烤得金黄松脆无比的整羊羔,乳白色的马奶酒——以及微笑着不停斟酒、美艳热情的草原姑娘。
绝色的白衣男子轻叹了一声,“看来老头子还真给他女儿找到了个有钱相公啊!”
铃铛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缓缓朝后退又不断出现的美食佳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公子……我们已经赶了大半天的路,不如……不如先下去吃点东西再进宫吧!”
夜无抿嘴妩媚一笑,拿折扇轻敲了一下铃铛的头,“真没出息,老头子那么大老远巴巴地派人将我请来,难道宫里备下的还会比这外面的差不成?”
皇帝老儿要嫁女儿了,女婿是北方草原上独霸一方的沧遥国王子,老头子高兴得不行,年初就在夜无手里买了许多从异域进口的宝石香料做嫁妆,让他狠赚了一笔。
眼看公主大婚在即,夜无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长安讨杯喜酒的时候,老头子已经派人百里加急来请他进宫了,他只好备了份礼物,带着铃铛日夜兼程赶到长安。
马车刚行至皇宫门口,宫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一向和他熟络的小胡子皇帝的贴身太监福禄躬身向他请了安,低头领着他匆匆朝内殿走去。福禄平日里爱说爱笑,今日却只凝沉着一张脸,闷闷的赶路,大概是跟其他太监赌钱输得有些惨重。
夜无正打算赏他几锭金子哄他高兴,突然诧异地发现福禄没有领他走向皇帝老儿见客的正阳殿,反而领着他朝银妆公主的菡萏苑而去。他停下脚步,拍了拍福禄的肩头,“喂,你没有带错路吧?公主殿下大婚在即,我虽然是很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一亲芳泽,但如果被沧遥国那个野蛮的王子知道了,怕是不大说得过去吧?”
福禄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公子,别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刚一脚踏进银妆的寝宫,一大团金黄色的东西冲过来一头栽进了夜无的怀里,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全糊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夜无,快帮朕救救银妆啊!朕不能没有她啊!”
白衣男子不动声色地把哭得很不成样子的小胡子皇帝转移到福禄怀里,径直往床榻边走去,华美的软烟罗帐帏中,卧着这个王朝最珍贵的明珠。然而仅一瞥,夜无秀美的眉峰便微微蹙起来,别过头去,再也不忍多看一眼。原本倾国倾城的绝色少女,此刻苍白瘦削得如同纸片一般紧贴在被褥里,呼吸比蝉翼更薄弱,明明不是荼靡的季节,却仿佛已经开到了末路。
福禄搀着泣不成声的皇帝艰难地走到夜无身边向他解释:“大婚庆典前阵子就筹备好了,皇宫上上下下都挺高兴的,谁知道公主三天前突然病倒了,这些天请遍了所有的太医都瞧不出来怎么回事,人眼看着一天一天不行了,沧遥王子住在宫外的行馆里,还在城里大摆流水席宴请全城百姓,就等着七天后迎娶公主。陛下急得不行,又不能声张,这才请了公子过来……”
春色满园,夜无一边沿着花径走,一边闲闲地折了枝蔷薇伸到鼻子底下轻嗅,“银妆公主是不是嫌弃未来的夫君长得太野蛮,心里不愿意嫁到沧遥去?”
小丫鬟红着脸摇了摇头,“不是的,公主殿下自从去年冬天在宴会上见过沧遥王子之后,两个人就互相钟情。公主得知王子向陛下提婚时很开心的,准备大婚庆典的时候也一直很高兴,并没有不愿意嫁到沧遥去。”
“那她病倒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呢?“
“那天上午沧遥王子进了京,带着聘礼拜见了皇上,虽然依据礼法不能与公主相见,但不时有小太监来菡萏苑向公主殿下报告情况,所以公主殿下一直守在寝宫里,哪也没去,中午用过午膳,她在房间里试了好几遍嫁衣,又把王子带过来的聘礼都细细把玩了一遍,后来累了,就去睡了,一直到薄暮都没起床,我去叫她起来用晚膳,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夜无叹了口气,叫小丫鬟回房照顾银妆去了,园子里很静,日光很好,他走到荷塘边上时,一抹明丽的红色突然隔着回廊跃入他的眼中,让他的唇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绕到回廊另一边,红衣少女正嘟起嘴对着水里面甩石子,一边恨恨地扔一边嘟囔着,“假公主生病了都这么着急,要是真公主病了岂不是该去死?”
潋滟的水光倒映在她的眼波里,明艳不可方物,因为生气而微扬起来的下巴像枚精致的玉器,冰冰凉凉敲打在夜无的心上,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猛回头,看清楚是他时,原本便难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你也是来看她的?”
白衣公子紧挨着坐在了她身旁的石凳上,笑意更盛了,鼻翼妩媚地皱起来,“怎么,流云迷途知返,准备重追前世的恋人啦?”
小蛮一张脸涨得通红,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心虚地望向别处,“哪有!流云是来送小胡子皇帝订的酒的,才不是来追她的!况且这个又不是真的,只是个冒牌货而已!”
小蛮说的没错,自那夜从夜无的庭院里仓皇离开后,银妆再没有回过皇宫,一直杳无音讯。宫里的这个公主是银妆以前的贴身侍女,多亏了这个假银妆带路,夜无和流云那次才能顺利从枯井里救出小蛮,因此虽然明知道她是假的,他们也一直没有点破。
夜无轻轻挑了挑眉毛,“哦,不是来看银妆的,那怎么不见他的人呢?难道是迷路迷到菡萏苑去了吗?”
“你……”红衣少女恼羞成怒,说不出一句话,顺手将手中的石头砸向了夜无的俏脸。
二
哭得筋疲力尽的小胡子皇帝终于被福禄拖回寝宫休息去了,夜无和流云留在菡萏苑商量对策,小蛮抱着点心盘子倚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眉头紧锁的两个人,恨恨地不断朝嘴里塞东西。
沧遥王子的聘礼颇为丰厚,大大小小的锦盒里,华贵的珠宝玉器皆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极品,此外,光泽莹洁的麋鹿角,绚烂如活物的紫金貂皮裘等塞北苦寒之地独有的特产,更是让夜无流云大开眼界,连一直心有不顺的小蛮也忍不住扔下手中的点心,溜过来伸手抚摸。
点查到一个小檀香盒时,盒子里是空的,夜无把小丫鬟鹦哥唤了过来,“这个盒子里原本装着什么?东西哪去了?”
鹦哥皱起眉头细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物件太多,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了,不过这几天并没有外人来过,东西应该不会丢。会不会……会不会被公主殿下拿到哪里去了?”
夜无眼睛一亮,几步走到床榻边掀开水红的罗帐,“小蛮,你和鹦哥一起来找一下,看看银妆的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饰物?”
小蛮看着气若游丝双目紧闭的少女,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翻看,生怕手一重便把她的呼吸给掐断了。
银妆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没有缀任何玉石的红绳子,小蛮指给鹦哥看,“这是什么啊?以前就戴着吗?”
鹦哥点了点头,“听说是公主殿下以前一个道长师父留给她做纪念的,所以一直戴着。”
小蛮冷汗了一下,那个正牌银妆走得还真是决绝啊,居然连这种细微末节的东西都没放过。
鹦哥的手停滞了一下,轻声唤道,“夜公子,流云先生,我找到锦盒里的那样东西了!”
三个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银妆胸前的衣襟稍稍敞开了一些,一个蚕茧形状的坠子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个坠子通身血红,里面隐约流动着丝丝缕缕红至发黑的絮状物,衬在少女苍白的皮肤上,无端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鹦哥回头解释:“听送聘礼过来的使臣讲,这是沧遥国的镇国宝物之一,这次用来做聘礼,以显王子的赤诚,这坠子名曰相思茧,传说是上古时候一对仙人眷侣用女娲补天所剩的五彩石炼成,这世间只有三颗,受此茧祝福的情人,必能像上古时代的那对神仙眷侣一样,生生世世,白头到老。公主殿下可能看它精致可爱,所以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