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语声愈来愈快,空气里的波动亦越来越明显,银妆床榻之上的那一片空间抖动得无比剧烈,水红色的软绢帘幕几乎在猎猎飞舞。
黑色烟雾再一次从相思茧中渗出来,被无形的咒力一点一滴牵扯着离开银妆的身体,夜无和流云齐齐收了声,将诀直直击往相思茧,悬浮在空中的玉魂刹那间大放异彩,兜头罩住了整间屋子。
宛如一朵黑色的大丽花翛然绽放,绝色倾城的黑衣美人从虚无中衣袂翻飞地跌落到地下,满面怒容地看着与她斗法的两位男子。
依然是淡淡的影子,半透明的实体,然而眼中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纵是仙体,我也有办法打得你们灰飞烟灭!”
夜无和流云静静的看着她,笑而不语,她猛然抬头,一眼看到了悬在半空之中的黑色玉魂。
诸多的光影从明姬美丽的杏眼中变幻而过,沉淀到最后是残阳古道一般的荒芜,她全身的锋芒都收敛起来,仓皇地垂首,冰凉的声音中蕴藏着掩饰不住的牵挂,“很好……很好……他借玉魂给你们来对付我……他……他还好吗?他是不是……恨我入骨?”
明姬没有落泪,然而她哀感顽艳的神情,像茫茫雪地里夕阳的最后一抹艳色,又像雨天凋零后随水波浮沉的一瓣落花,无端叫人心疼无比。
小蛮再也不忍心看夜无流云对她辣手摧花,于是几步冲过去挡在她前面,储着满眼泪光,大声冲她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拆散有情人?快点离开银妆的身体,我们便放你一马!”明姬显然明白了小蛮的用意,眼中顿时闪现出感激之情,然而嘴角却浮现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小姑娘,看到你,我便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年少时候的我,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无论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应允。
九州八荒之内,从来没有谁胜过修罗一族。而修罗一族里,从来没有谁胜过我的父王和哥哥。因此那个时候的我,不大看得起天下男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委身于谁。
直到七万岁那一年,我游荡到东海,观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架。
东海中七千里处有一座流波山,山上住着夜叉族的庇护神兽夔。它状如牛,通身苍黑,均是城墙一般坚厚的护身甲,出入海中都会引起狂风暴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而我看上的是它头上那只角,银白耀眼又锋利如闪电,用来做武器,真是再威风不过。
只是很不巧,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跟它打起来了。那人身形太快,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他每一剑都能刺穿夔的铁甲,让这凶兽的血四处飞溅。夔剧痛之下更加震怒,吐出的火球威力数倍于平常,它身下的海水更是黑浪涛天,然而那人闪避起来丝毫不费力,墨黑的发丝与银白的袍裾翩飞,在那凶险万分的境况里,更显得分外迷人,若要用四个字来形容,芝兰玉树,便是再贴切不过。
除了父王和哥哥,我平生从没有看过第三人有这般潇洒的身手,不觉间竟看呆了,也不记得躲避,从岩石缝中走了出来,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与那凶兽争斗,每到凶险处,还会忘情地大声提醒他小心。多唤了几声,我便知道自己的提醒都是多余,那人仿佛背后都是长了眼睛的,轻而易举的便能躲过攻击,夔根本不肯能伤得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夔的爪牙就要触到他,我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大呼出声……生怕……生怕他当真被伤到了。
这个样子的我,让自己非常生气,我堂堂修罗族以武力著称天下,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别人大展威风还为他担心?
就这样,他跟夔大战了三天三夜,天地为之失色,而我也一边担心,一边生气的在旁边守了三天三夜。
夔快要倒下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骄傲都被踩到了脚下,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抢在他之前杀死夔,抢到那只兽角,然后再杀死他。
我绝不能失去身为修罗族,身为魔神之后的骄傲。
我飞身跃出,直冲海面上的凶兽而去,修罗刀贴着夔的脑门削去,誓要一刀取下,谁料濒死的夔突然睁开血红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头上的利角直直顶过来做最后一击,那时刻我整个身子已经紧贴过去,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眼看胸膛就要被刺穿,我慌忙念诀护体,然而身体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震飞了,我在空中转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夔银白色的角从那人后背直穿到前胸来,他头也没回,一掌拍在夔的脑门上,那凶兽气数已尽,悲鸣一声沉沉倒了下去。
我仍然还在后怕中,蜷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人艰难的走到我身边,将夔的角从胸膛里一把扯出来,在已经难辨颜色的袍角上小心翼翼擦干了血迹,温柔的递到我眼前,轻声说,送给你。
那一眼,我才彻底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生得并没有多好看,甚至不及我哥哥万分之一,然而,他有一双那么温柔那么明亮的眼睛,在重重叠叠的血污之下,依然璀璨如星辰。
我就在那一眼中,彻底沦陷了,此生再也无法回头。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人送的礼物,由于斗了太久,他早已力竭,再加上凶兽最后的一击,他胸前血流如注,一身银白的袍子全被染得通红,冲我笑了一笑之后,便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刻,本是我杀死他的最好时机,可惜,我已经下不了手了。
非但下不了手,胸中还突兀奔着一句话,他若没有救,我也不能活了。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夜叉族,听着四面八方的咆哮声传来,我匆匆抱起他伤重之后现出的原形——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捏了个诀从滔天的巨浪中遁走。
黑龙昏迷之后的睡容天真稚拙如孩童,我百看不厌,然而抱起来终究不方便,我便将他缩至小蛇一般大小,藏在袖子里。修罗界有许多奇花能愈重伤,我心里挂念着他的伤势,因而没有恋战,打退追兵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修罗界,瞒过父王,将他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许是我打斗时被认出来了,当晚,夜叉族的族人便在城门外面叫嚣,要我父王交出凶手。我父王威武一生,最看不得的便是别人的嚣张气焰,因此他站在城楼上,冷冰冰的叫夜叉离去,等他彻查后再说,若凶手当真在修罗二十四界,一定会连同藏匿者一并交出去给夜叉族处置。
我太清楚父王的性格,言出必行。
父王开始派人四下搜查,城门的关卡也被严防死守住了,眼看着就要搜到我的寝宫,那短短的片刻时光,我拥住双目沉闭的白袍男子,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此生除了救他逃出生天,似乎再无任何其他意义。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决定,也是让我此后漫长光阴里,一想起来便悲恸不能自已的决定。
后来我重复问过自己几千几万遍,若是再回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几千几万遍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会。
不管后来事情朝怎样的境地发展,在那一刻,我是爱他的。那么深切地爱着他,爱到不惜牺牲任何东西,任何!
我将加了半夏的酒亲自送到父王的寝宫去,谎称要陪他喝酒,父王很高兴,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陪他喝过酒了,那一晚父王灿烂的笑容,成了此后缠绕我一生的心魔。连喝了许多杯之后,半夏的药力发作了,父王软绵绵的趴在了桌子上,我从他腰间解下出城的令牌,驾着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修罗界黝黑的城门缓缓合上时,我回过头去看,看着看着就落泪了。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后果仅仅是我再也回不了家园故土,再也回不到父亲和哥哥的身旁。
我一口气逃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在我的照料下,那人醒了过来,伤势也一天天好起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出了深山去采购食物,顺便打探修罗界的消息。
我记得那是一个六月的正午,我蒙着黑色头纱站在太阳底下,全身失去了任何知觉,只剩一颗心在满街的尘土中仓皇失措,无处可落。
修罗界没有交出凶手,失了神兽的夜叉族不肯善罢甘休,倾尽国力打上门来,骄傲的父王拖着被半夏麻痹的身体,带着寥寥数百修罗将士,出城迎战。
父王战死,修罗界一夜之间遍成血海,兄长再也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我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陷入这样一种境地,罪无可恕,归家无路,四顾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