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退无可退,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粗人,他强忍怒火,一边默背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从袋里拿出一罐龙虎牌风油精,一面嵌宝铜镜,对镜给自己脸上的烫伤一点点抹上,背一个字抹一个红点,一字一个,刚好抹完,俏面书生顿时成了个薄荷味的大麻子。
“你叨逼叨的说什么呢?!”道士忽然来了句保定话。
书生并不理他,捧起茶碗吹开了水面浮叶,细细啜上一口,然后又慢条斯理地从竹架中取出一个蓝布兰花面的干粮包裹,一层层解开,里头是玉米面掺小麦粉做成的贴饼子及若干旺旺仙贝。书生捏起一块往口里送去,吃相煞是好看,清风拂柳絮,不像粗人吃蜘蛛,那是老熊啃甘蔗。
道士看看书生,又看看贴饼子,再看看书生,然后再看看贴饼子。
接着,目光就粘在贴饼子上,挪不开窝了。
“行行好……”道士半晌说出这么三个字。
书生很茫然,“你想干什么?!”
“赏口吃的吧。”
“你守着个茶摊还要饭?”书生将包裹往后提了提,怕粗人抢。
道士憨直地冲书生乐了,一指脑袋,“看我的混元巾和这双笏头履的云鞋,怎么看我都是一个品调崇高的道士啊!怎么可能开茶摊!”
“那你怎么只穿一身单薄海青,你的法衣呢?你不开茶摊,你又在这里守摊?!”
“谁叫我出观云游时穿的太鲜亮,法衣上织锦绣鹤,前不久在凯旋楼吃霸王餐时被剥去抵债啦!最近又在这里喝茶赊了账,便被扣下留在此处守几日摊,然则我心怀凌云之志,因此这份兼职不会做太久的。”道士握拳在胸,眼神十分潸然。
“原来如此。”书生点点头,咬了一口旺旺仙贝。
道士从书生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狐疑,道士觉得这是一种屈辱,他从小就没有受到过这种屈辱,因为道士很少开口求人,对凯旋楼和茶摊的老板,以及数以百计被他赊过账的老板们都没有用过央求的口气,最常听他讲的一句是: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一条好汉。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地,他在这个眉目如画、翦水秋瞳的书生面前,竟然连说话声音都低了八度,他觉得这个玉净倜傥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一种慑伤力,尤其是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眼,清纯无辜,总让人觉得一生下来就跟欠他钱似的。
还有书生手里的食物,半个巴掌长短,金黄灿灿,外香里酥,听书生咬在口里还发出咔咔脆响,如马踏白雪,如风压枝折,小小一片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觉得吃到它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道士想到这里,咽了口唾沫,但手里啪的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整个贴饼子。
“贴饼子?!”道士有点失望,因为他更想用旺旺仙贝做开胃菜,但饿极的他也不CARE这个,举起贴饼子一口咬下,竟然是枣泥馅的,道士喜出望外。
只听嘁里喀喳,粗人啃起饼子来了。
“兄弟!从这一刻起,我欠你一饼之情!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我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道士信誓旦旦说这番话时,并不知道这番话将来都会灵验,他现在说的极其顺溜,好像特地排练过一样。
可书生面容哀愁的抖了抖包袱皮道:“岂止一饼,你把十七个饼全吃完了!你猪狗不如啊你猪狗不如!”
“兄弟此话差矣!你家贴饼子做的这么小,吃十七个才勉强抵我一顿饭量,何况你是没见过我们观中做的那个锅盔!个个都有这么大!”道士两手一抬,做满抱之势。
“猪狗不如!”书生都快哭了,他还要进京赶考呢,这一路上没有书生妈妈亲手做的温暖牌贴饼子,他要是思乡了怎么办?
于是书生就蹲到一边蒙头呜呜哭了起来。
“甭哭啦,等我有钱了买新的赔你好不好?”道士蹲过来,抓着一张手纸要给书生擦鼻涕。
书生肩膀一拧劲,把道士挡在双臂之外。
道士知道是自己不好,他想了想觉得该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深思熟虑后,他道:“诶!小兄弟!其实我觉得今天你我相见,应是缘分!打个比方来说,我和你一见如故,可你骂我是猪狗,倘若我是猪狗,我又口口声声叫你兄弟,那你岂不是也成了猪狗,所以这样说我不对,你应该换句措辞,像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素来将世人都看成燕雀,但今天我与你一见如故,我油然觉得我们两人平起平坐乃是两只鸿鹄!有诗为鉴,两只鸿鹄鸣翠柳,一行鸿鹄上青天,树上的鸿鹄成双对,你我双双把家还……”
“我知道了。”书生抬起头,大叫了一声。
“啊,你懂我说什么了?!”道士很感动。
“你是个疯子!”书生指着他恍然大悟。
“诶……”道士哑口无言,他摇了摇头,莫非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他跑到一边闷声坐着,留书生继续在原地哭。
书生哭够了,哭累了,哭到脑内分泌β-内啡肽,终于感受到一丁点快乐时,他就悲极生乐了,书生回到座位坐下,自言自语道:“伤心疗法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我现在心情舒畅多啦!”
书生扭头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道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毕竟道士始终很真诚,于是书生道:“我只是离乡太久,内心太压抑,因为我是个幽闭内敛的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一下真实的感情,我刚才借题发挥,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请道长不要介意。”
道士稳住自己的下巴,扼制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好了,啥也别说了,不如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书生提议。
“我需要平整一下心情,你先说你的吧。”道士点头。
“好吧。”书生谦谦一笑,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白色长巾,一块响木,一副快板,一把三弦,倒是跑江湖艺人的标准配置,他把这些一一在桌上搁定,其实除了用白巾擦汗,其他是一样不用,光为摆着漂亮。
他忙完了这一切,亮了亮嗓子,嘴起了个开场锣,然后道:“话说……楚之南有树名叫冥灵,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结出的果叫作无花果,嫁接产品叫人参果……”
“神经病啊!你自我介绍还是贩水果啊!”
“好吧,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这棵名叫冥灵的树旁边还有一棵树,名字就叫作,檀!柘!”
“檀唾。”
“是柘!不是拓!念彻!念彻!”
“靠!柘就柘,好好的你不早说,干嘛蘸水在桌面上写!”
“这不显得风雅嘛!”
“妈叉!风雅你个小JJ!”道士忍无可忍了。
“你这个人真挑剔,反正我的说完了,轮到你了!”书生双手环胸,不服气起来。
“我是个粗人,没你读书人介绍自己这么大个排场,我叫燕赤霞,幸会了!”道士以右手握拳,左手盖于右拳上,下起膝,上齐眉,为一揖,不合十,这也是道士做揖的标配。
“燕赤霞?!好耳熟啊!请问蝙蝠侠是你的?!”书生问。
“是孙辈儿了,这里没他们的事。”道士掐指一算说。
“那蜘蛛侠是你的?”书生不甘心又问。
“估计得是仇人,刚才吃了他一半儿的兄弟。”道士咧着嘴答。
哦。书生点了点头,随即把桌上摊着的一堆东西一一又收回了行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和灰尘,不慌不忙地扛起竹架,看样子准备继续赶路。
道士着了一急,忙说:“兄弟不等等我吗?我再跟这儿看两天的摊子就没事啦,兄弟何不等我一起上路?!”
“我赶着赴京赶考,实在不能拖延。”书生婉言拒绝了,由此可见,书生并没有对这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道士产生多大的好感。
“可是盛传前方有土匪出没,我怕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过不了关啊!”道士好心相劝,并从桌旁取出一卷官方告示道,“前两天肚子饿不过,把告示后粘的饭糍糨糊全舔了,这告示就没贴出来,害不少人不知道匪类猖獗,行至前方都遭祸端。”
书生听他不负责任的一番话,顿翻白眼。
道士也不管他鄙夷,继续说道:“听那些逃回来的人说,这帮土匪出手极其歹辣诡异,他们分成两股,劫在路人前后,为首者执一布包,三寸长阔,亚麻布面,内灌铁砂铅粒,由前方人开始向另一股同匪投掷对扔,迫使路人在两股匪类间来回奔跑,倘若被布包击中,则即刻伤筋断骨,倘若没有击中,便跑至力竭为止。匪以此为乐不穷,故江湖得名‘砂包党’!”
书生听到此,汗也落下来了。
书生道:“天气这么热,你这么几句话不用说上半个多小时吧?!”
道士咽了口水答:“我又不像你这么有知识,说一段场面话得斟词酌句,你怎么不表扬我认真呢?!”
书生恨不能现在就遇到砂包党,跟他们一起用砂包把道士砸死。
但书生还是决定要走。
“兄弟!”道士喊。
“你到底想干嘛啊!”书生不耐烦了,“我所有的干粮都被你吃完了,你再留着我也没用,难道说你想吃我?!我劝你可不要打这个主意,我家祖传秘功,如遇歹人悍妇难保贞节,可使自己全身坏血而亡,你要吃了我,会烂心烂肺烂肚肠,我劝你三思啊!”
“哦!竟然有这么三贞九烈的功夫!”道士抚了抚胸膛,“那我替你安心了!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们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有缘再续前缘,为了报答你的一饼之恩……”
“是十七饼!”书生及时更正了他。
“好吧,十七饼之恩,我决定为你相个面!若你将有灾祸,我还可以替你想些解救之术。”道士诚恳地说。
“近三个小时了,你看我不下五百眼,竟然还说要相面!你到底会不会相面!难道用闻的?”书生一语揭穿了他。
“好嘛!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道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豆蔻盒子,拧开盒盖,里面有一泓清水,道士伸一指进去,捻出两片透明软体的圆物,啪啪往自己双眼中一摁,“这可是好东西,平常我都舍不得戴。”
“靠!原来你是近视眼啊!我一夜夜挑灯长读的书生都不近视,你这个跑江湖的倒害这种富贵病?!”
“遗传啊,我也无法。”道士耸耸肩,然后跑至书生面前,扳住他的脑袋前后左右的扫了一圈,说道,“女难!我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有!女!难!”
“什么叫女难?!我只听说过难产。”书生困惑不解。
“就是会在女人身上栽跟斗。”
“在女人身上翻跟斗,这可不是一般的技巧。”书生举头遐想起来。
“是栽跟斗!不是翻跟斗!”道士立刻觉得这个书生也不是很厚道。
“好吧,那你有法可解?”书生问。
道士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没有。”
“那你就不要抱着我了。”书生拍灰一样把道士从身上拍走。
“你不害怕吗?”道士很诧异。
“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出家人,破了色戒就得转业。我好歹还是一个有三险一金的书生,我们工会庇护着我们,所以我对色相女人这类事是无惧无畏的!”书生说着,掏出自己的工会证亮了一亮底。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鼓励。
书生觉得再和他纠缠下去,天就要黑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告别礼,背架而去。书生每远走一步,道士就觉得心里沉了一沉,他目送远眺,直到书生消失在茫茫暮色中,道士脚下这一路,黄叶漫漫,落日余晖遍撒大地,青盈盈金灿灿正是山间最美时分。道士的目光从书生消失的一点影子中失落,渐渐移到一株路边的紫红鸡冠花上,花瓣绉纱交叠,一些景象在道士的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自己多年多年之后也会见到如斯的紫,那是一条女人的裤子,散物无主,搁在床架上比死还要冰凉。
4、若从明来,暗即随灭
下得幽冥最快的法术,是握一把石灰在平地上浇注方格,每格长宽三尺,依次大小不变往上垒六格,第三与第六格旁边再画同等正方各一,此所谓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方格浇罢,当头加个三角顶子,尤如阎王殿。
倘若单独求往幽冥,或有指引者与同伴,相加之灵力必在满值。人问何谓满值?四十九即为满值,也就是说,行此法术之前,需七七天沐浴,七七天斋戒,少一天不行,且要在月圆之日浇绘此阵。寻一枚天地精华所凝的浑圆白玉石子引路,心眼鼻口合一,将石子捏在手里发暖后,烧一符纸,随即侧身轻手将玉石子投入阵内,以尖顶为准,倘若失手,石子入哪格便定在哪格,不可更改,投出格去,则算作罢,要重守七七四十九天戒再来。
投石人须虔诚平定,屈单腿弯膝,双手合十即跳入阵内,一次一格,直至玉石子落处。
单腿站稳,绝不可歪斜摇晃,否则将被视为不敬。人须弯腰拾起玉石子再掷,直到石子稳坠尖顶之中,屈腿再跳,达终点处可算功成,人即堕如幽冥,可省去行走无尽隧道和三途川的麻烦,就好像是一部直达观光电梯呀!
想当年道士和狐妖就是用这个办法通行幽冥,此方屡试不爽,最初是女鬼教授予二人的,后来女鬼不在幽冥,道士也就不上那儿去玩了。引路用的白石子被他打了个洞,穿在黑色颈链上,他老爱敞开衣襟穿一件真丝立体绣花的黑褂子,远远看去就像那么一个黑手党!
道士跟狐妖说:“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日子,因为我的私心,我让书生被女鬼吃了,女鬼又万念俱焚去做了女杀手。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好,于是我常在路边扮劫匪,但其实我并不劫任何人的道,我只是摆个凶悍的姿势坐在梧桐树下思考,世人只看表相而被我唬住,时之久往,还有人当我关公,在我面前插香,也有人撒毛票和铜子,那段时间我倒过得比当道士富余。可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转业,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去找女鬼,告诉女鬼,其实因我的法力所护,书生的亡魂还在!没有因为肉身被她吃掉而万动不复,他可能早就投胎了!女鬼应该去找他。他们俩之间不可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因为女鬼是女鬼,而不是一只母螳螂!女鬼吃书生只是情非得已,而非生活所迫!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真是慷慨激昂啊!”狐妖鼓了鼓掌,但神情冷漠。狐妖穿着桃红小袖袄,一条浅粉散脚裤,头梳两颗圆髻,垂着两股流苏,绝对是在扮嫩。但狐妖的嗓子像个老妪,她本来可以装得可爱些,只是面对道士,她就不乐意花这个力气,并且她觉得用老妪的声音教育道士,更有说服力,“我说你这个伪道士!”
“好吧!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道士捶了捶胸脯道,“我挺得住!”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半路出家半吊子的道士吧!”狐妖指着他鼻子揭穿他的老底。
“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好歹我从小生长于道观,耳濡目染……”
“我呸!你从小就是以书生的身份借宿道观,全家人都指着你好好读书嗒!”狐妖劈头盖脸说道,一点也不给道士留面子。
“我不告诉你,你不也不知道。”道士喃喃着。
“啐,你这个真书生假道士,说!你真正的名字是!”
“燕赤霞呀!”
“啐!不要辱没一代名士真人!”
“你痰多上火,要吃点川贝……”
“滚!今天皓月当空,清风过冈,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响当当把你的名字说出来,不要再做一个披着伪道士龟壳的真小人!”
“怎么又小人了,好歹还是半个书生!”道士摇头晃脑,看看举头三尺到底有什么,只见两只老鸹扑翅飞过,他吐了吐舌,“感情有这种东西,那我报上姓名,会不会有报应?!”
“你还怕有报应,唉,累死了,不说算了!”狐妖拍拍屁股,觉得赚这点出场费不容易,这就想走,但被道士拦住。
“好吧!我不怕告诉你们!”道士左腿向前,右腿向后,左手巴掌掩在口边,右手横插腰际,冲着翠峦叠障的无迹远山高喊了一声道,“我!的!真!名!其实叫作!燕!叉!侠!”
“干!还不老实!”狐妖伸手一巴掌扇倒了他。
“好嘛!好嘛!人家单名就叫叉,你可以叫我叉君桑。”道士半躺一边揉着脸颊,扭捏说道。
“那你贵姓啊?!”
“单姓一个胡字。”
“哦,胡叉,家父一定是在抢饭的时候想的名字。”
“对哦,有这个可能。”
“为了揭示你的身份,特地用掉一个章节,想来会不会有点缺德?!”狐妖仰天对着那一轮明月问道。
“可能是因为我的戏份重吧……”道士也看向那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