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和夏人杰分开后,已到下班时间,戴绮将车停在路边,往左看,各种车辆川流不息;向右瞧,路上行人如过江之鲫,上海有两千五百万人,在这两千五百万人里,没有一个人是她的亲人或者朋友。戴绮觉得很失落,心里空荡荡,想努力抓住什么,却有气无力,外面虽行人如织,但在她的眼里,整个世界空无一人,白茫茫一片干净。
坐在车里,戴绮开始回忆,好的事情记不住,能记住的尽是些糟心的事,或者说,一件事本来有好有坏,但她能记住的,只有坏的一面,这样一来,与其说是回忆,不如说是后悔。女人的后悔,又跟男人不同,男人后悔的是未能发生的事,女人则恰好相反,后悔的是已经发生的事。如果不跟夏人杰好,她就不会离开广州来上海,如果不跟赵大刚谈恋爱,她就不会离开老家去广州,如果爸爸不找后妈,她就不会认识赵大刚,如果妈妈不死,爸爸就不会找后妈,回忆到最后,究其根源,原来还是妈妈惹的祸,戴绮很想对妈妈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哪怕就晚几年,事情也会完全不同,我会读大学,找工作,谈恋爱,买房,结婚,生孩子,和其他女人一样,过上普通而幸福的生活!就因为你走了,一切都乱了套,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回忆像撕开陈年的伤疤,看上去好了,撕开后才知道,里面还是血淋淋,碰一下,戳着心的疼。戴绮再也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埋头痛哭,眼泪像决堤洪水,止也止不住,顺着方向盘往下淌,打湿了一片。
这时,从人行道上开过来一辆白色奥迪,司机是个上海本地中年妇女,目光短浅,看不出距离,“砰”地一下撞到了福克斯的后侧。猝不及防,戴绮被吓了一跳,顾不上继续伤心,赶紧下车查看。福克斯的后侧被撞凹进去一窝,带着后门也被剐下一长道漆。还没等她说话,中年妇女仗着奥迪,先发制人:“侬勿会开车子啦?哪能随便瞎停呀!
戴绮马上火了:“你撞了我,这话应该我问你!”
中年妇女不管这个,只管算经济账:“侬晓得我格个车子几钿伐?”
戴绮冷笑:“知道,把你卖了也买不起!”
中年妇女勃然大怒,见戴绮穿着虽体面,但听口音,明显是外地人,便指着戴绮的鼻子骂:“戳侬娘个逼的硬盘,真没素质!快点赔钞票!”
戴绮也怒了,刚想回骂,一个交警,骑着摩托,闪着警灯,从这里路过,看这里出了事故,便把摩托停在了路边,关上摩托和警灯,打量事故现场,肩上的对讲机不时传出别处断续的呼叫声。中年妇女见交警来了,气势更盛,拉着交警,嚷嚷:“赔我车!还要罚伊款!”
交警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国字脸,二十多岁,一看是个新警察。新警察刚刚在前面路口处理了一起交通事故,由于没有经验,事故处理得有些乱,但这个乱也不能怪他,说到底,还得怪国家。国家前不久刚宣布一条新交规,闯黄灯等于闯红灯,因此前面的车看见黄灯亮了,急忙刹车,后面的车还在加速,于是就撞上了。两个事主都认为错在对方,后来争执不清,又把气撒到了交规上,制定交规的人远在庙堂之上,骂了也是白骂,但身边的交警却是现成的,于是新警察便替国家背了黑锅。一个新警察,怎么拧得过国家呢?黑锅只得老老实实背着,现在正没好气,如中年妇女心平气和跟他说话,他会再想想如何处理,但中年妇女指手画脚,颐指气使,加上还有口臭,唾沫横飞,喷了他一脸,这下就更不耐烦了。他先用头盔将中年妇女推开,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看这事,是侬有错在先哇!”
中年妇女一愣,马上跟新警察急了:“侬看清爽,伊停个地方,就立了公交站头边上!”
新警察看着中年妇女:“那你停的地方呢?”
中年妇女这才想起,自己是从人行道上开来,刚才还气势汹汹,一下偃旗息鼓,先是支吾:“我是接小囡放学。”
忽然又说:“侬也是上海人吧?现在外地拧特多了,么素质呀!”
不提外地人还好,一提,新警察干脆不理她了,直接问戴绮:“那你看,是公了还是私了?”
又说:“主要责任在她,但你乱停车,也不对。”
戴绮盯着新警察的手,低声问:“要罚款吗?”
新警察从没见过这么配合的事主,倒愣住了,再一打量,见戴绮双目红肿,满脸泪痕,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迟疑片刻:“那,那就不罚了吧。”
戴绮鼻子一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哭了,新警察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像在劝人,又像在自言自语:“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什么大不了。”
这话说得很轻,对戴绮却像当头一棒,她本不是软弱的人,只是这几天发生的事,让她觉得有心无力,被亲信背叛,被情人抛弃,当然,说抛弃过于夸张,但在关键时刻,夏人杰心里只有他的家,他的老婆和女儿,这都是受法律保护,可以拿到阳光下晒的幸福,戴绮纵有万般委屈,也只能无可奈何。正是这种无奈,让她觉得冷,冷由心底发出,丝丝寒气,渗透进血液,外面太阳依然耀眼,戴绮却被冻成个冰人。新警察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却把冰层敲碎,露出本来面目。是啊,人死不能复生,走到这一步,已经回不了头,只能继续往前!戴绮望着新警察,心里涌上些感激:“谢谢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中年妇女愣在那里,忽然冒出一句:“侬额是拍电影哇?”
上了高架桥,天色已暗,从远处看,高架桥像一条汹涌的大河,上面漂浮着几排灯,跟着河水向前奔腾,戴绮现在的任务是等夏人杰的消息,无其他安排,也没心思工作,因不赶时间,便在慢车道里稳稳开着,任凭一辆辆车从边上超过,不急不恼。突然,她发现右前方似乎有个人在走路,可这里是高架,严禁步行呀!等再靠近些,发现是一个女的,长头发,边走边哭,戴绮赶紧减速,摇下车窗,对着外面喊:“美女,怎么在这走路呀,多危险呀,上来吧,我带你下去!”
那女的望着戴绮,有些犹豫,这么一会的工夫,后面跟着的车排起了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戴绮急了,厉声说:“你想死在这呀!快点上车!”那女的似乎被戴绮的气势吓到,马上点头答应:“谢谢你了。”
重新上路后,戴绮扭头看了女的一眼,连衣裙、凉鞋,长头发,瓜子脸,二十来岁,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身材苗条,长得也清秀,因刚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戴绮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顾闷头开车,小姑娘也不说话,一个人低头想着心事。
突然,小姑娘的手机响了,她只看了一眼,马上挂掉,手机跟着又响,她又挂,就这么你来我往,连着挂掉了十几次。
戴绮看在眼里,心里已有数,叹了口气,忽然冒出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没什么大不了。”
又感慨:“男人多的是,性命只有一条。”
小姑娘“哇”地一声又哭了:“是两条!”
戴绮没急着回家,小姑娘也没急着下车,下了高架桥,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家新疆人开的餐馆,叫“克拉玛依大酒店”。说是大酒店,其实是个大排档,人行道上摆了七八张桌子,卖些烤串、牛羊肉的炒菜或面食罢了。现在刚过八点,客人很多,位置不够,有人等不及,便买了烤串、啤酒,站在路边大吃大嚼,一次性碗筷、竹签,餐巾纸胡乱扔了一地。戴绮之前来过一次,因为味道好,便记住了,小姑娘对这也不嫌弃,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一张空位,赶忙坐下,点了一打啤酒,几个炒菜,边喝边聊。因戴绮有救命之恩,小姑娘心存感激,便没把她当外人,也是因为委屈,心里憋得慌,正要找人倾诉,又把戴绮当作知心姐姐,心里的话,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
小姑娘大名叫陈欢,江西南昌人,今年二十一岁,大专毕业来上海后,跟一个男人有些纠结。若是普通男女恋爱也就罢了,偏偏这男人有家室,这就不是普通的恋爱,成了小三插足。若那男的对她一片痴情,离了再娶,小三上位转正房,也不失一桩好姻缘,现成的例子不少,往大了说,有邓文迪搞定默多克,往小了说,各人身边都有。但问题是,那男的已经五十多岁,孙子都有了,离婚根本不可能。既然没结果,那照理就该分手,反正还年轻,男人多的是,可以重新挑。偏偏今天下午又查出怀孕,男人要她打掉,她不肯,不肯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条件没谈妥,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青春损失费,男人一共只肯出五万,但陈欢的心理价位是一百万,足足差了二十倍,两人就此闹翻,陈欢骂男人道德败坏,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还勾引玩弄良家妇女;男人也急了,骂陈欢水性杨花,跟他好的同时,背地还跟其他男人勾搭,肚里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一气之下,陈欢从车里跑出来,落在了高架桥上。遇到戴绮之前,已在桥上走了二十分钟,往前往后,皆看不到头,大车小车“飕”“飕”地从旁边驶过,让人胆颤心惊,又伤心,又害怕,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
听完陈欢的叙述,戴绮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有些同病相怜,陈欢跟那个男人,自己跟夏人杰,不是差不多吗?这样的感情,明知没有结果,却也无法结束,就像吸毒,谁都知道对身体不好,可就是戒不掉,越是坚持,越是难受。另一方面,又有些鄙视,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家做小三,找个帅哥也就罢了,偏去找个可以当爷爷的男人,恋父情结没问题,恋爷情结就过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自己像她这么大时,可是正正经经在谈恋爱。做人也缺乏基本常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有了呢?有了也就有了,还狮子大开口,打个胎,敢要一百万,这是生金子,还是生钻石呀!
本想教训她几句,又一想,自己不过是一丘之貉,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更何况现在焦头烂额,除了没资格,更是没心情。戴绮举起酒杯:“妹子,啥也不说了,为了这些臭男人,姐跟你干一杯!”
陈欢跟她碰杯:“姐,谢谢你,不为臭男人,为你救我!”
戴绮仰脖一气喝完,放下杯子,叹了口气:“妹子,姐劝你一句,这孩子不能留,留了,麻烦更大。”
陈欢也喝完:“我知道不能留,但就这样,不甘心呀!”说话之间又哭了:“我从毕业就跟着他,快两年了,不能让我什么都捞不着吧!”
又抓住戴绮的手,愤愤不平:“他真不是个东西,追我的时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什么我年纪比你大,委屈你了,你想要点什么,我能做到的,尽量给你。我算是被他给骗了,原来能做到的,就是跟我上床,尽量给我的,只有精子!”
说完,又自顾自倒满一杯,一饮而尽:“两年前,我有个男朋友,叫陈小军,是我同学,除了没钱,什么都好,我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搬架梯子摘下来!姐,我后悔呀!为了一个老头,把真爱给耽误了!”
戴绮嫌倒酒麻烦,拿过酒瓶,“咕噜”“咕噜”一气干完,抹了下嘴,劝道:“你看,你下车后,他还拼命打你电话,证明心里还是有你。”
陈欢跟着学,也拿过酒瓶,直接干掉:“呸!他那是心里有我吗?他是怕我给他惹事!”
又咬着牙,一拍桌子:“他干的那些破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把我惹急了,给他来个鱼死网破!”
话说得有点乱,但戴绮能听出大概,这姑娘虚荣,也不聪明,被一个老头花言巧语所骗,甩了原来的男朋友,老头现在玩够了,就想撒手不管,姑娘不甘心,便跟老头杠上了,老头看来有把柄落在姑娘手上,打电话不是出于关心或者内疚,而是害怕。一想到“害怕”,突然又跟自己的心事撞到了一起,现在夏人杰的焦急,不也是出于害怕吗?趁着酒劲,也拍桌子:“要说男人,我跟你一样,也没遇着个好东西!”
话音刚落,又想到,自己没怀孕,只是丢了东西,而且丢东西这事怪不得夏人杰,马上摇头:“也不一样。”
陈欢晃着脑袋,不以为然:“没什么不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你的男人,他会娶你吗?真出事了,他会管你吗?还不是只会想着老婆孩子!”
这话正说到了戴绮的心坎里,也是因为这些天着急累了,心里憋屈的慌,趁着酒劲,便将这几天的遭遇,从见到安宁到小白失踪,一直讲到今天跟夏人杰见面,一桩一件,从头至尾,给陈欢讲了。这些事不能跟熟人讲,跟一个陌生人倒无所谓,反正吃完这顿饭,谁也不认识谁。
陈欢听得倒起劲,忽然冒出一句:“那个什么安宁,倒是真心喜欢你!”
戴绮一愣:“为什么?”
陈欢喝多了,舌头短路,也说不出道理:“反正就是喜欢,我看人不会错!”
戴绮苦笑:“妹子,这个世界上,喜欢不能当饭吃啊!”
陈欢似懂非懂点点头,“哇”地一下又哭了:“我就是知道喜欢不能当饭吃,才跟陈小军分手,跟了那个老头!”
哭着哭着,又指着戴绮:“你的那个夏什么杰,是个科长?”
戴绮不明就里,点点头。
陈欢突然又笑了,指着自己鼻子:“我的男人,可是处长!”
戴绮又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攀比?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忙问:“你的男人姓什么?”
陈欢指着“克拉玛依大酒店”的招牌,直着舌头说:“跟这家店一样,姓马!”
又嬉笑:“前几天,他还上过电视,穿上衣服,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戴绮还想问,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是小白!戴绮赶紧起身,走到角落,接了电话,劈头就问:“你去哪了呀,急死我了!”
来电显示是小白,声音却不是,只听到一个男人,操着港台腔:“小姐,请问你是戴绮吗?”
戴绮顾不得细想,忙点头说是。
男人:“你跟夏人杰,是不是一伙的?”
戴绮感觉不对劲,起了疑心:“你是谁?他去哪了,为什么手机会在你手里?”
男人突然骂道:“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吗?给老子装什么傻!臭婊子,我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就是眼馋我那个店吗?想通过姓夏的来整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戴绮大吃一惊,很快想到,这是陆黎找人打的电话,计划已经暴露,小白被他抓去了!不禁后悔,不该在“嵇康茶庄”谈事情,早就听过风言风语,说茶庄的老板许小年跟陆黎不清不楚,多半是谈话被许小年偷听去,告诉了陆黎,被他抢先一步下手。又或者,小白早就投靠了陆黎,两人只是在演双簧,引她上钩。无论如何,知道对方是谁就好办,更何况,背后还有夏人杰撑腰,还怕你一个绿帽男不成!
想到这里,戴绮就有了底气:“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不必废话!一句话,赶快放人,交出手机,不然,有你好看!”
男人一愣,没想到戴绮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也急了:“你不就是仗着姓夏的给你撑腰吗!告诉你臭婊子,我也有后台!”
戴绮不屑一顾:“你少吓唬我!你有几斤几两,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你的后台,不就是夏人杰吗?你看他现在帮你还是帮我!”
男人一阵冷笑:“夏人杰算个屁!我的后台,比他大!”
戴绮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的是不是马处长?”
男人“哼”了一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恶狠狠地说:“你跟夏人杰,把屁股洗干净,等着坐牢吧!”
说完,便挂掉电话,留下戴绮愣在那里。
待戴绮回到桌上,才发现陈欢已经把酒全喝光,歪到桌子上睡着了,戴绮上去摇她,陈欢如一摊泥一样,“咕咚”一声,倒在桌子下。戴绮皱了皱眉,叫了一瓶矿泉水,给她灌下,这才稍微清醒一点。待买完单,戴绮让店里的伙计帮忙,将陈欢扶到了车里,给她系好安全带,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妹子,我现在送你回家!”
陈欢歪歪扭扭,瘫坐在椅子上,指着前方:“开,开路!”
戴绮又大声问:“姐想看电视,可以去你家看吗?”
陈欢“嘿嘿”笑了,歪头打量戴绮:“姐,你不会是,是那个吧,告诉你,我可只喜欢男人!”
戴绮不理这句,只顾发动车,心想:“姓陆的,这次算你倒霉,既然玩阴的不行,那就明刀明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