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看来属于那种宋玉，潘安式的标准美男。由于此君传神的文笔与俊朗的仪表一直令同时代人倾倒，以至白皙脸蛋上那两团终年不散的红晕，在一般人眼中，也被普遍认为是他神采的一部分，而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它们竟然是结核。
黄景仁
字仲则，清代中期的天才型诗人。其为人才高自恃，狷介狂傲，为诗笔调凄怆，直抒胸臆，多有愤语。九岁当年即以“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一联闻名于时，十六岁于三千人中取童子诗第一，直如探囊取物。后世有“乾隆六十年第一人”“清朝的李白”之誉。惜时乖命蹇，怀才不遇。中年落拓京师，托钵豪门，拟走李白当年以才华干谒公卿的路子。未能成功后，心情愈坏，年仅三十五岁就因贫病交缠，逝于山西解州旅舍。一生创作诗词两千余首，有诗文总集《两当轩集》存世。
在采石矶太白楼头把酒看栏外的长江依稀是一派典型的盛唐诗歌景象：开阔的视野，雄壮的气韵，平稳而有内在节奏的流动速度，而这三样东西正是构成一个杰出艺术品所不可或缺的部件。尽管长江沿岸赏心悦目的登临处不少，但采石矶的江山如画在文化上的位置一向得天独厚。诗人李白当年选择这儿跳下去，从而结束他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至今他的躯体与思想尚安睡在距此不远的一杯寂寞黄土之中。尤其是在暮雨潇潇的残春或深秋的黄昏，惊涛在故垒西边拍击出苏东坡词中那种铁绰铜琵的声音，而江心的点点帆叶仿佛被历史大风拂乱的正史或野史的断简残篇一一讲述时间与沧桑一一既深沉又凝重。这样的时刻，如果你刚巧有兴致在那里凭栏怀古，你会觉得卷起千堆雪的浪花与你的思想形体是如此相像，而浩荡的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江水此刻则仿佛正从你的胸中流过。
公元一七七一年，出于同样的偶然因素，一大帮文人雅士在这里的一次浪漫集会，至今尚被认为是安徽文化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之一。在那一年春天的上巳佳日，洪稚存、黄仲则、孙星衍，还有汪容甫和杨荔裳，这些清代文学史和学术史上名头响当当的人物，在时任安徽学政一一文化教育厅长一一朱筠的发起下，假座太白楼头举办规模浩大的诗酒文会。由于与会者的长长名单不仅囊括了该省的名士宿儒，更有正好来当涂参加当年春季会试的全省各州县的青年才俊，其空前盛况应该不难想像。
有关这次诗会的情况以及天才诗人黄仲则如何技压群雄，一举成名，被誉为“清朝的李白”的整个出镜经过，在后来现代作家郁达夫的着名小说《采石矶》里应该有着详尽的描述。其中学政大人亲自磨墨、大小官员抢着替他摊纸等明显模仿李白当年入京派头的细节，恐怕出自郁的自撰，至少在原始记录里很难查到出处。不过黄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一诗在与会群贤中引起的轰动以及诗坛权威人士的酷评，却全然有史可稽。无论黄后来的座师王昶的《黄仲则墓志铭》，还是乾隆名士吴兰修的《黄仲则小传》等，均不吝笔墨描写了他当时“年最少，着白袷立楼前，顷刻数百言，遍视坐客，客为之辍笔”、朱笥河学政见诗后惊叹“黄君真神仙中人也”等出风头场面。
那时他的年龄才二十三岁，与他的同学兼知己洪稚存同在朱的官署中担任秘书工作。因性情落落寡合加上恃才傲物等才子恶习，以至与衙门里的同事时常搞得关系紧张。每逢这种关键时刻，作为他一生利益自始至终的主动维护者，洪的厚道、谦恭在大多情况下总是起到了某种调停与缓冲的作用。有关这一点我们后面还要着重提到。
黄清代中期“乾隆六十年来第一人”的盛名，与他一生贫病潦倒的身世所形成的那种触目惊心的对比，一直是令后世文人唏嘘感慨、为之痛心疾首的一件恨事。这大约也是自感怀才不遇的郁达夫情有独钟的更为内在的原因吧？郭沫若当年也说郁写《采石矶》纯属某种“夫子自道”。就一般而论，让一个天才诗人同时又是社交大师和弄钱好手当然所望过奢，这不仅因为艺术与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两回事情，更要命的是，才华的拥有者在通常情况下总会据此向社会索取某种报偿一一比如说，官职或财富，或者两者都要。但假设有人能从更的境界——社会普通一员的角度——
来认识自己，并尽可能在现实生活中保持谦逊与低调，想像中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而黄乐于扮演的正是自屈原、杨修、嵇康，到李白、徐渭一脉相传的那种恃才倨傲、愤世佯狂的夸张角色。
一个让人永远无法回避的参照物是他的朋被誉为清朝李白的诗人黄仲则。
友洪稚存。同样的出身低贱，同样的才华横溢而事业上屡遭顿挫，但两人在世俗形象的定位上却大相径庭。洪内张外敛、修身养性，待人温良礼让，在多次科举失利后勤学不倦，终于以庚戌科榜眼的风光一举成名，官居翰林院编修，一度还担任过皇子的老师。嘉庆初年由于犯颜直谏遭受流放伊犁的惩罚，后以皇帝公开下罪己诏承认错误的结局赐还复职，从而成为清史上受人敬仰的名臣和经学大师。黄则自怨自艾，疏狂放浪，坚持以“遗弃”和“蔑视”的方式处理个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
尽管一生中不乏文坛重要人物和朝中大佬的推许与赏识，包括对其作品的揄扬以及经济上的资助，却始终深溺在诗酒放纵与牢骚不平的名士怪圈里无力自拔。由于两人的过命交情一直被认为是清代历史上的经典与佳话，如此殊异而又耐人寻味的文本，简直让人无法不对隐藏在这背后的某些有意思的东西感兴趣。同时，在同时代人的赠诗里，黄的杰出诗才曾有如日光耀之誉。假设这个比喻成立，我想我们是否可以将他后来的不幸结局，同样看作是两种不同条件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一外力的挤压与内部黑子的爆炸一一如同物理学家所解释的那样，但愿我持这样的苛论不至于惊扰巳在地下沉睡两百一十八年之久的古人。
如果场景能从太白楼头的诗酒狂欢移至几百里外江阴小城的旅舍孤灯，而且时光也同时向前倒溯五年，那时黄作为科举场上一名新加入的跃跃欲试者，正在当地一家廉价客栈里发狠苦读。三更灯火五更鸡，废寝忘食、卧薪尝胆，怎么形容也不过分。因为对那个时代的有志之士来说，这毕竟是实现生平理想最原始同时也是惟一的途径，尤其像黄这样出身贫寒的市民阶层子弟就更是如此了。此前他巳顺利通过县里的童子试，并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得到常州知府潘君恂、武进知县王祖肃的器重与嘉奖。当然，这样的荣誉对几年后扬名天下、朝中名公贵戚争相结纳的黄来说，应该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当时却很令这位十七岁的少年新进得意了一阵子。黄的计划是以同样的成绩通过郡试、正式取得痒生资格，那么日后的青云直上、仕途通达似乎也就有了一个良好的起点。以黄那时“慕与交者，争就趋君，君或上视不顾”的倨傲与自视，这样的打算当然不至于被认为是什么奢望。
有意思的是，当初洪亮吉正好也在同一学校上高复班。相同的身世、家境、幼年丧父以及对文学的狂热爱好，很快令两位素昧平生的贫民知识分子一见如故，并从此相依为命。当时黄因家庭反对尚未习诗，洪行前偶然塞在行囊里的一册乐府诗集，不免令他大开眼界。于是复习功课之余两人竞相仿作，仅仅几个月时间，洪就坦率承认黄的作品无论诗艺及意境均巳在自己之上。这是一个信号，也是本文的一个关键。在此后两人长达一生的友情关系中，我们将发现洪一直处于被动和从属的地位。尽管他的年龄较黄要大上四岁，却令人奇怪地甘愿对黄惟命是从，这与一个多世纪后兰波与魏尔伦在伦敦的那段交往多少有些相似。惟一可能的解释只能是黄的天才和傲慢对他那种神奇的怔服力。这也就是说，令洪俯首称臣的并非黄的精神人格，而是艺术上的天赋与高度。了解这一点相信对我们认识两人一生的过命交情至关重要。
次年初春他们再度聚首，形影不离，不过地点巳换在了由地方名士、经学家邵齐焘主持的常州龙城书院。作为一名资深学者和从前的翰林院编修，邵退隐以后一直热心于讲经授道，以培养和举荐地方才俊为己任，其身份地位略相当于现在地市一级的文联主席。而洪与黄的勃勃才气和风雅谈吐也很快令他们在众多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邵在公开场合乐于向他人主动言及，并引以为傲的一个不倦话题。邵同时也是第一个发现在黄的天才光芒里潜伏着某种危险阴影的人。在他清代诗人、经学家洪亮吉是黄的生平知己，生前百般照应死后千里扶柩，这样的交情如今不大见得到了现存与黄酬答的七首诗里，几乎都暗蕴着指谬摘疵之旨。
细玩词意应该不难看出。当时黄有意于通过诗词动公卿，扬名立万，事业上走的是李白当年的偏锋一路。这不免令一向注重文学修身养性作用的邵深感忧虑。《力学一首赠黄生汉镛》里“得失亦区区，何时成忿怒”的苦心劝解到《和汉镛对境行》中“轻狂慎戒少年行，沈静更于养病宜”的直陈其非，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形象跃然纸上。以黄的孤傲与大牌脾气，这样直言不讳的批评恐怕很难听得进去。此后他的身影频频出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以谒造名贤、拜访座师等各种名目。游山玩水，乐不思蜀。
当他得知嘉兴的着名学者郑虎文、湖南按察使王太岳等均系邵同榜好友，又央求邵分别修书代为引荐。“郑太史、王廉吏皆以国士待之。”（洪稚存《黄君行状》）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后者，除了日日酒宴相待，更是“每有所作，必持质黄秀才定可否”（左辅《黄县丞状》），简直是将这位二十出头的诗坛新秀当老师看待了。湖南向为诗国胜地，汨罗湘灵，水悲风郁，这使逗留那里近一年的黄从思想到艺术都受益匪浅。“自湖南归，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矣。”（同上）清朝的李白至此好像渐渐开始在诗坛上正式亮相。两年后朱筠太白楼头黄吟毕掷笔，那一瞬间“望之若神仙中人”的美誉，确实有点像是当年贺知章在长安酒家初遇李白时所发出的“真谪仙人也”那一声惊叹的另外一个版本。
当黄仲则于一七六八年至一七七年间在名山大川间浪游，意态萧闲，行万里路之时，洪稚存一直寄居阳湖亲戚家奉母尽孝，挣钱养家，孜孜不倦读万卷书，同时致力于经籍金石的研究与考订。常州向为清代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公羊学派的开山之地，一大批经学名家如庄存与、刘逢禄、戴东原、孙星衍、宋翔凤等先后1涌现，一时间犹如星斗灿烂，竞相辉映。洪后来终能自成体系跻身一流大师行列，
与孙、翁齐名并史称经史江左三大家。
这样的荣誉在旁人看来自然风光无限，但只要读一读几年后他在京师所绘的带有自传性质的《机声灯影图》上的名人题咏，比如“读勤母心喜，读倦母心悲”、；“楼风刮灯灯一粟，书声机声互相逐”这样的句子，就会知道“业精于勤”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一句空话。
从后来发生的事实来看，洪、黄二人艺术、性情、生活见解，以及处理人际关系的原则等均无多少共同之处。尽管有些书中热衷于以浪漫笔调对他们的友情作出夸张描述，但实际上两人的关系微妙、被动、热情高涨又相互厌弃。对此黄的一个经典说法是“癫狂落拓休相笑，各任天机遣世情。”而洪在着名的《与毕侍郎笺》中则说得更是直接干脆：“此君平生，与亮吉雅故，惟持论不同。”然而也许正是这种相互不以为然又能彼此容让的情感结构，反倒阴差阳错地成全了两人之间近二十年的交情。以今天的观点而言，洪一生取得的成就在分量上较黄丝毫也不逊色，但在当初的实际交往中却摧眉折腰，整个一个谦卑、低调、息事宁人的老大哥形象。
上海古籍版的《两当轩集》收录有黄存世惟一的一封致洪的书札，看看文中那种“欲足下深心阅之，求其用意不用字……更欲足下多读前人诗，于庸庸无奇者，思其何以得传”的狂妄口气，完全是拿后者当学生来教训的。还有一件事，黄当初在邵门下求学时写给邵的大量诗作，在邵死后不久出版的那本《悔存斋集》里，却一首也没有保留下来。而邵曾经在文章里提到过，并列出诗题的，就有七八首之多。有一次邵偶然与黄提起自己从前的一次游历，黄当夜就写出新作《长句述邵叔·衡山旧游》拿来投献。
另外，黄在诗集自叙里说自己当年“苦吟无师”，邵对他如何有知遇之恩，“遂守弗去，三年，公卒，盖无有知之者，乃为浪游”。而文章强调的这守在邵先生身边的三年，实际情况是，其中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全国各地浪游。当然，这么说并不表示我对黄有什么偏见与不满。我的想法仅仅是：当我们描述一个人并试图对他的整体形象作出评判，某些为人忽略的细节有时可以帮助我们抵达完美与真实。
现在让我们把镜头再切换回来，仍然对准安徽，准确点讲是位于长江边的古城安庆，因为学政大人朱筠的府署当时就设在那里。时间是公元一七七一年光绪丙子刊本《两当轩全集常州市博物馆藏。
的春末夏初。尽管这座前厅设有圣人香案的办公大楼在黄一生的功名事业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他却时常感觉沉闷与乏味。诚然，相比前些年芒鞋青衫、书剑飘零的旅行生涯，这里的一切显得太过于按部就班。好在有哥们洪稚存的终日相伴，加上朱先生对自己确实也格外器重，再说几年来仿佛火焰加速器般积蓄的灵感，也需要有一个相对较为安宁的环境来加以整理，以便让它们完美、精彩绝伦地呈现在纸上。白天两人照例一同在衙门喝酒、聊天、批批卷子，晚上则奋不顾身写诗。
有一段出自洪手笔的生活实录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黄的写作热情到了如何疯狂的程度。首先晚上不大想睡觉是他的一个习惯。其次新作写完必须有人当场叫好才算过瘾。由于两人同寝一室，作为惟一听众的洪，每天晚上都要作好随时被他从床上迷迷糊糊拉起来的准备。有一段时间黄才思敏捷，一晚上要接连写出好几首，“以是亮吉亦一夕数起，或通晓不寐”。天才人物身上有一个共同特怔那就是思想与行为不受制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管别人死活。二十世纪的朱湘在自杀前写给友人的信中也曾说自己“每天二十四个钟点之内都在想着写诗，
如今，总算是巳经结清了旧账”，言下之意不无自忏与痛悔。以洪的厚道与豁达，当然不可能令对方扫兴，但一天公事下来晚上时常又无法安息，那种尴尬处境想来也实在令人同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