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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韩禄和韩兴家又走了将近一天的路。草原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坦,一眼望不到头。雪白的羊群像星星一样镶嵌在草原上,偶尔一群五颜六色的牛群或马群在悠闲地吃着草,百灵鸟不停地叫着,草原欢腾了。

一只秃鹰在天空盘旋,一会儿落在一座山顶上,像一座铁塔。草原的味道越来越浓厚了。

韩兴家四处看着,一会问问这,一会问问那,一切都是新鲜的。韩禄指着前面说:“再有一段路就进入林东城了。听你爷爷说,这里原来是大辽国的古都,契丹文化的发祥地。可惜啊,现在除了留下许多坟茔基本没有什么了。这里成了牧人放牧的好地方,看看这里的牛羊,膘情多好。”韩兴家听着,干脆从车上下来,在草原上跑了起来。

草原的土是肥沃的,踩上去松软,几只蚂蚱从韩兴家的脚下蹦起来,落到另一个地方,接着又有几只蚂蚱起哄似地跳起来。韩兴家说:“爹,咱们就按照那个骑马的汉子说的,去风水沟吧,他不是说那里都是外来的吗。”韩禄往远处望望说:“我想先去城里看看,打听一下你爷爷的那个把兄弟还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也好和他商量商量。毕竟咱们刚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也好有个人出出主意。”

第二天接近晌午的时候,韩禄和韩兴家小心翼翼地进了林东城。毕竟是曾经的皇城,和敖汉城比起来要好得多。青砖的墙,铜色的琉璃瓦,残缺的大辽遗迹还清晰可见。还有几棵古树,看上去苍老,没有多少生机,几片叶子挂在树枝上,显得孤零零的。小城不大,但是,看上去却是很开阔,有皇城的气势。

街里很热闹,比敖汉城热闹许多,人也多了许多,整条街上都是大块的青砖铺在地上,也许是年头久远了,地上的青砖变得坑坑洼洼,看上去生硬坎坷。

韩禄牵着马车四下打量着,他极力回想着那个曾经来过的地方。韩兴家四下看着,街上的人真多,比敖汉城的人多多了,难怪是皇城,人也不一样,很多人穿的绫罗绸缎,闪闪发光。长长的辫子披在脑后,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就像有钱人。韩兴家一直看着,一下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被撞了一个趔趄。韩兴家赶紧躲开,那人看了韩兴家一眼,又看了韩禄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又是逃荒的?”韩禄也赶紧点头作揖,那人转身走了。韩禄看着韩兴家说:“看着点,这地方的规矩咱们不懂,别惹出麻烦来。”韩兴家不敢再自己走了,只好一只手抓住车辕子,跟着马车慢慢向前走着。

马车停在一个不高的大门前,韩禄四下看看,他觉得这就是他印象当中的那个地方。他停住脚步上前敲门,敲了好半天才听见大门里有动静。他又敲了几下,大门“吱呀”一声慢慢的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老者,大门只开了一条缝,老者探出脑袋问:“你们找谁呀?”韩禄赶紧抱拳作揖说:“我想打听一下,这是烧酒的戴掌柜的府上吗?”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韩禄说:“你们要找老掌柜的还是小掌柜的?”韩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看看老者说:“戴掌柜的是家父的把兄弟,我就想找那个掌柜的。”老者把大门又开了一下说:“你来得晚了,老掌柜的已经过世了,小掌柜的也走了。”韩禄急切地问:“那就是说这就是戴掌柜的家了,我可找到了。韩兴家,我们找到戴掌柜的家了。”老者看着韩禄和韩兴家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这里以前是戴掌柜的家,现在不是了,这里已经归了官府了。”韩禄一愣,忙问:“这里不是戴掌柜的家了,那戴掌柜的家呢?他们在哪儿?”老者叹了一口气说:“说来话长啊,你们是从远处来的吧?”韩禄说:“敖汉城。”老者忙说:“敖汉城?那你是?”韩禄赶紧说:“我姓韩,我叫韩禄,敖汉城人。”老者说:“你们是从敖汉城来的。哎呀,戴掌柜去了敖汉城,说是去投奔韩老爷,说的是不是你们啊?”韩禄赶紧说:“是,是我们。”老者又叹了一口气说:“那你们这是?”韩禄说:“咳,家里遭难了,没办法,我们就逃到林东来了。戴掌柜和家父是拜了把子的弟兄,我们也实在没有别的可去的地方,只好投奔戴掌柜来了。”老者说:“都是苦命的人啊,老掌柜过世了,小掌柜和林东另一家烧酒作坊起了矛盾,那家烧酒作坊就和官府勾结,设计陷害戴掌柜的。结果戴掌柜吃了官司,家里的东西全部让官府没收了。戴掌柜没有办法,只好举家去了敖汉城。这不是才走不几日。”韩禄的心一下子凉了,这一点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听着老者说着,他一下子想到了韩家的遭遇,好不容易找到戴家,却是这样的情况。他有些沮丧,谢过老者,他和韩兴家说:“走吧。”老者慢慢地把大门关上,然后听见里面稀里哗啦的插门声。韩兴家问:“爹,咱们去哪?”韩禄四下瞅瞅没有说话,又抬眼看看太阳说:“风水沟。”

风水沟,两山夹一沟,山不高,但是山势绵长,起起伏伏几十里,而且两山始终保持着距离,一直到最后也没融合到一起。据说大辽国的时候,有个阴阳先生看了这里的山势说:“我死后就埋在这里吧。”从那以后,人们开始认为这里的风水好,慢慢就传开了。林东所有过世的都葬在了这里,说是风水沟,实际上就是一片坟地。风水沟的西边,是一片开阔地,适宜种植粮食作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慢慢住进了人家,从开始的一户人家,慢慢的变成了十户、二十户,而且还在慢慢增加,和东边的坟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是西边到时候家家会升起炊烟,而东边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偶尔闪出一阵鬼火,像萤火虫。韩禄找了一块靠近山坡的地方停下,跟韩兴家说:“咱们就在这里安家吧。”韩兴家看看说:“爹说的算,你说在哪儿就在哪儿。”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韩禄的房子在大伙的帮忙下盖了起来。韩禄在刚刚盖起来的房子里请大伙喝酒。风水沟里几十户人家都到齐了,韩兴家给大伙儿倒酒,韩禄高兴的敬着酒,大伙儿喝得高兴。曹木匠端着酒说:“今天韩二爷的房子盖起来了,我们风水沟又多了一户人家,大家都是出来混生活的,将来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都言语一声。咱们都是庄户人家,庄户人家就讲究个实在,往后谁家要是有用得着我曹木匠的就说话。”说着把一杯酒干了。

韩禄一直说着感谢的话,直到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儿,看着刚刚建起来的房子,心里踏实多了。

几个月来,韩家的日子一下子从天上落到地上,韩禄的心一直在紧张的跳动着,其他的事情顾不上去想,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尽快有个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今天他做到了。他心里明白,韩家再不能折腾了,折腾不起了,再看看这个家,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真正能顶住事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他是男人,是韩家顶门过日子的男人。看着这处还在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新房,韩禄想到了还在凤凰山上的家人。他想,再过几天,他就回去把他们接过来,好歹这也算个家啊。特别是大嫂,她的病好了吗?还有孩儿他娘,孩儿他娘还怀着孩子呢,算算日子也快要生了。

韩禄漫无目的的想着,韩兴家已经睡着了,睡的很香,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刚刚烧干的火炕上,裤裆支起来一个大包,韩兴家在睡梦中不时露出笑容。韩禄看在眼里,心里着实不是滋味。要不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许韩兴家就该成家了。敖汉城朱皮匠的大女儿大凤,那可是送过聘礼的,谁想到,好日子一夜之间就变得灰飞烟灭。到现在也不知道朱家是什么态度。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种时候谁还敢和咱们搭亲戚啊,躲还躲不过来呢,还想着成亲的事。韩禄苦笑一下,他也躺在炕上,眼睛望着房笆,所有的事情从眼前一幕幕掠过。

韩兴家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睡梦中,他用手摸了几下裤裆,然后又把两腿蜷上,在炕上蠕动了几下又呼呼地睡着了。韩禄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回想着昨天去城里买酒菜时遇上的那个人。那人坐在一个墙角,手里拿着一本翻得快烂了的书,旁边放着一块红布,上面放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放着很多竹签儿,竹签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字。那人戴着一副眼睛,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一条长长的辫子丢在脑后,好像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梳理过。

那人坐在半块青砖上,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的看着大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韩禄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算卦的,没有什么新鲜的。在敖汉城里,靠着这门子手艺吃饭的多了去了,韩禄不把他们放在心里。可是,谁知道,就在韩禄刚好从他的眼前走过的时候,那人慢声慢语地说话了:“外乡人,小心路上有石头。”韩禄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没有正眼看着韩禄,只是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在舌头上沾了一下吐沫,再去翻那本旧书。韩禄没有理睬,那人接着说:“遇难了,和家人分散了。”说着咳嗽了几声,接着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

韩禄站住,那人看了一眼韩禄说:“算一卦?看看吉凶?”韩禄不想看这玩意,他站了一会儿想走,那人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也罢,不看也罢,都是命里注定的。”韩禄的心里有些不快,他本不信这些东西,在敖汉城的时候,多少次给他算卦他都不信。今天在这里却让这个算卦的给缠上了,看看时间还来得及,韩禄破天荒的站住说:“那你说说我是怎么回事?”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太阳从东边出来,你是跟着太阳来的。不过,你在半路上丢下一帮人,那些人在山上,哎呀,还有双身板儿的。看看,看看,这山上阴天了,说不定啥时候就要下雨了,快去给他们找个避雨的地方吧。”韩禄没有在意,那人接着说:“你在家里行二,老辈子殷实,不过得而复失,一切都得从头再来。看你的面相,你家不发老大,老大多灾多难,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韩禄心里一怔,但是,他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站在那里。那人又说:“明明不明明变清,清清不清不如明。清天不清清变浊,浊久不清淸难清。”说着,那人叹了口气。然后冲着韩禄摆摆手说:“走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里该有注定有,命里没有莫强求。小心驶得万年船,去吧,去吧。”韩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站了一会儿说:“你说的我不太明白,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些?”那人仰天长叹一声说:“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不必说的太明白了,慢慢你就知道了。”说完不再理韩禄,继续坐在那里看那本旧书。韩禄看看那人不再理会自己,还想再问些什么,那人又摆摆手,做了个快走的手势。韩禄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然后满腹狐疑地走了。

韩禄翻了一个身,韩兴家吧嗒了几下嘴又睡着了。韩禄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不知道那人说的那些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总觉得那人不像是在胡说,倒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可是,韩禄捋不出个头绪来,他想了很多,但是都想了些什么,他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知道这个家很不容易了,不能再有一点闪失了。风水沟的大公鸡叫了头遍时,韩禄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韩兴家就起来,看着爹还睡着,他轻手轻脚地出门,给马儿添了点草料,又在院子里收拾着。他想在院子里盖上一个鸡窝或者猪圈,到城里买些鸡雏或猪仔,慢慢养着,到了年关也可以拿出去换些银子,到时候把娘她们从山上接回来,好歹这也是个家啊。

韩禄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韩兴家说:“爹,你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早着呢。”韩禄说:“好像睡了好长时间,一睁眼睛太阳多老高了。”韩兴家说:“爹,你这几天累了,好好歇歇吧,家里的活我干就行了。”韩禄从井里提上一桶水倒在一个盆子里,撸起袖子洗脸,韩兴家搬着石头垒着墙,干了一会儿,他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说:“爹,你说咱们养点猪鸡啥的行吧?”韩禄擦干脸上的水说:“行是行,只是现在咱们需要的是粮食。我想还是先开一块地,到了明年开春把地种上,有了粮食不愁吃的了,别的事情就好办了。”韩兴家说:“倒也是,不过,咱们一边开地,一边养点猪鸡,我看两不耽误。”韩禄说:“也行,等把你娘她们接过来就好了,咱们有了帮手。种地时种地,养猪时养猪。我看,林东大部分都养羊,将来咱们也养点羊,养羊来得快,三年五个头。这里的草场好,适合养羊。将来呀,咱们也到城里做点买卖,手里也好有个活钱。我看在林东做生意比在敖汉城好做,起码这里的人多了好多,外地的人来往的也多。等忙过这阵子,咱爷俩去城里看看。”韩兴家又擦了一把汗说:“爹,咱们啥时候去接娘她们啊?”韩禄思考了一下说:“过几日吧,咱们把这里归拢好了再去也不迟。”韩兴家不再说话,韩禄擦完脸进屋。韩兴家一个人干着。

风水沟传来吆喝牲畜的喊声,跟着传来阵阵犬吠,不一会儿就有人赶着牲畜上山,驴马牛用不同的叫声表达着不同的想法。太阳慢慢升了起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草尖在太阳的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光。风水沟的炊烟慢慢升腾起来,和东边相比,这里充满了生机。

韩兴家搬起一块大石头放在刚刚砌起来的墙上,然后抬眼看看。一瞬间,他看见在墙的那边,一个女孩正看着自己,他和她四目相对,女孩转身进屋了。韩兴家看看石头,又看看刚才那个女孩出现的地方。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曹木匠从屋里出来,他背着木匠家什想出门,看见韩兴家在自家里砌墙就说:“大侄子,这么早就干上了,那是想砌个什么呀?”韩兴家直起腰来说:“曹大叔,你这是要出去呀?”曹木匠说:“是啊,去城里找点活儿干。对了,你爹在吗?”韩兴家说:“在呢,进屋说会儿话吧。”曹木匠从大门进来说:“这是要干啥呀?这孩子可真能干。”说着又认真的看着韩兴家。韩兴家被曹木匠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曹大叔,进屋吧,我爹在屋里。”曹木匠站在韩兴家跟前说:“这是砌的猪圈?”韩兴家擦了一把汗说:“是,我们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道该干点啥。我家在敖汉城的时候养过猪,所以,我就想先养几头猪,到了年关也好有个肉吃。”曹木匠看看韩兴家说:“年纪不大,想的还真挺多的,有出息。”说着还自己点了几下头。

韩禄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曹木匠站在院子里就说:“哎呀,曹大兄弟,一早就过来了,快屋里坐。”曹木匠看见韩禄从屋里出来,转过身来说:“韩二哥,你可真有福气啊,这孩子真是过日子的孩子,一大早我就看见这孩子在这干活,这孩子可真能干。”说着又好好地看看韩兴家。韩禄说:“大兄弟,快屋里坐,这几天为了我们家,把你也累得够呛,进屋喝杯茶吧。”曹木匠跟着韩禄进屋。韩禄冲着韩兴家说:“兴家,先别干了,歇一会儿吧,吃了饭再干。”韩兴家答应一声,又继续干起来。

曹木匠进屋坐在炕上,他四下看看说:“韩二哥,家里还需要做点什么家什吧,有活的话你就说话。”韩禄给曹木匠沏上一杯茶,又把烟笸箩放到曹木匠跟前说:“大兄弟,你说我们初来乍到的,多亏了你们帮忙,要不然这房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盖起来呢,快来抽袋烟。”说着把烟袋装满烟递给曹木匠,曹木匠接过烟袋,韩禄把烟袋点着。曹木匠慢慢抽着,抽了几口,他放下烟袋说:“快别这么说,咱们都是出来谋生的,一开始都这样。要是有办法的话,谁愿意离开家乡啊,你说是不是二哥。”韩禄点了一下头,也挨着曹木匠坐在炕沿上。曹木匠喝了一口茶说:“二哥家里几个孩子?”韩禄说:“四个,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曹木匠点头,韩禄接着说:“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事,现在孩子和孩子的娘都在三弟那里,等我把这里安顿好了就把他们接过来。”曹木匠说:“我也是去年才来的,家里遭了大水,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冲没了。辉儿她娘还有小儿子都被大水冲走了,就剩下我和辉儿。没办法,我也是听别人说,林东这里地多,好混日子,就带着一家老小逃到这里来了。二哥,外面再好,也不如家乡好啊,没办法。”说着还叹了一口气。韩禄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多亏了这里的弟兄们了,好歹的也有个安身的地方了,走一步说一步吧。”

曹木匠又抽了几口烟说:“韩二哥,我看你家大儿子不错,还没有成家吧?”韩禄说:“还没有,要不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咳,不说了。”曹木匠说:“孩子在家里有媒了?”韩禄说:“原来是有了,在敖汉城订了一户人家。可是,自从家里出了事以后,谁还敢和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啊,躲还来不及呢。”曹木匠想了一下说:“也是啊,这种事情让谁摊上也够呛。这世道,这是什么世道。”

韩禄接过烟袋又装了一袋烟递给曹木匠说:“原来挺好的日子,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几十年的家业说没就没了,想想也真是可惜。”曹木匠接过烟袋,接着就咳嗽了几声,他端起茶碗喝了几口说:“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有人,那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人没什么事就好。”韩禄又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说完也拿起烟袋装了一袋烟抽了起来。

屋里的烟慢慢多了起来,烟味儿顺着窗户静静的飘出去,韩兴家闻到了呛人的旱烟味儿。曹木匠和韩禄在屋里又说了一会儿话,临出来时,曹木匠说:“二哥,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找个时间咱们两家坐在一起吃顿饭。孩子的事安顿了,咱们当老人的也就省心了。”韩禄说:“说的也是,这事还得和孩子商量一下,毕竟是他们的事。”曹木匠说:“我看说不说都行,孩子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我看就这么定了,等你把嫂子接过来就让他们成亲。”韩禄小心翼翼的说:“那好吧,大兄弟,你慢点走。”曹木匠答应一声出门。韩兴家看见曹木匠出来就说:“曹大叔,不再坐一会儿了?”曹木匠说:“不坐了,还得进城。兴家啊,干活悠着点,别伤了力,有时间到家里和我们家辉儿说说话。”韩兴家看着曹木匠木讷地点着头。曹木匠笑笑说:“这孩子,还挺腼腆的,真是好孩子。”说完又和韩禄打了声招呼。韩禄转身想进屋,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曹木匠。曹木匠笑呵呵的走了,他跟韩兴家说:“回屋吃饭了。”韩兴家放下手里的活,从井里拎上一桶水来,倒在盆子里,脱掉上衣,“哗啦哗啦”地洗着。洗完后,又站在自己刚刚砌好的墙边看着,韩禄又从屋里喊了一声:“吃饭了。”韩兴家这才进屋。

收拾完碗筷,韩兴家想出去干活,韩禄叫住他说:“你等一会儿,有个事跟你说一下。”韩兴家停住脚步说:“什么事呀爹,你就说吧。”韩禄用手比划一下说:“坐那儿。”韩兴家坐在炕沿上,韩禄也坐在炕上,一边装着烟袋一边说:“兴家,你也老大不小了,该顶门过日子了。原来打算的挺好的,可谁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所以,原来的打算也就实现不了了。自从咱们从敖汉城里逃出来,一直也没有大凤的的信儿,我也想好了,朱家肯定不会同意你和大凤的婚事了。咱们现在不是从前了,咱们是逃难之人,是逆贼家属,搞不好会掉脑袋的,谁还会自讨苦吃。我看你和大凤的事就算了吧,免得连累人家。今天你曹大叔主动说了门子亲事,我看也挺好的。看看等把你娘她们接回来你们就成亲,你看怎么样?”韩兴家一点准备也没有,突然听爹说起自己的婚事,他立刻激动起来,他看着韩禄说:“爹,我跟你说过,我等大凤,我不信她会变心的。”韩禄说:“兴家啊,现在咱们家这种状况,大凤还能跟你吗?再说了,咱们逃到这里她也不知道,敖汉城咱们也回不去了,大凤就是有那个心,她一个女孩子家的又能怎么办?你也不是不知道,朱皮匠本身就是个势利眼,看到咱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他还会同意你和大凤的婚事吗,到啥时候说啥话吧。”韩兴家说:“不行,我相信大凤,大凤不会那样的。爹,大凤一定会等我的,我早就想好了,等把这个家安顿好了,把娘他们接过来,我就回敖汉城去找她。我相信,大凤一定会等着我的。”韩禄说:“你说啥?你还想回敖汉城?”韩兴家看看爹,然后点了一下头,韩禄“啪”的拍了一下炕沿说:“你敢?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咱们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还想回去送死?不行,说什么也不行。”

韩兴家看着韩禄的脸色想说什么又没敢说,他从炕沿边上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韩禄愤怒的看着他说:“看来你真是长大了,啊,翅膀硬了是吧?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要回敖汉城。别说你去了不一定见着大凤,就是见着大凤了,大凤也不一定跟着你来。咱们家不比从前了,咱们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人家躲咱们还来不及呢。”韩禄说着用力地在炕沿上磕着烟袋,韩兴家说:“我不信大凤是那样的人,我就是要等她。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韩禄愤怒的说:“你还反了天了,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这事由不得你,我看辉儿那孩子也不错,等把你娘她们接回来你们就成亲。”韩兴家说:“我不,我说了,除了大凤,我谁也不娶。”韩禄一下子从炕上下来,用手指着韩兴家说:“你,你,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说的算呢,自古就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子亲事我答应曹木匠了。我韩禄历来说话算话。吐个吐沫都是丁,你胎毛还没褪尽呢,就敢自作主张,门儿都没有。这事就这么定了,等到了时候就完婚。”韩兴家站起来红着脸说:“要成你去成吧,我不成,我就等着大凤。”说完转身出去了。

韩禄气得浑身哆嗦起来,他看着韩兴家出去,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张了好几下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睛直直的盯着韩兴家,嘴里喘着粗气,心里默默地骂着:“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这是哪辈子做了孽了,到我这辈子找上门来了。”他从炕上捡起烟袋,在烟笸箩里用力地往烟袋里装着烟,烟叶在烟袋锅里快要被碾碎了,他狠狠地把烟袋从烟笸箩里拿出来,把烟点着,狠狠的抽着。一口,两口,接着又是一口,两口,看着一明一暗的烟袋锅,韩禄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在他心里,在韩家这些孩子中,他最看好的就是老大韩兴家。在他的眼里,韩兴家老实本分肯干踏实。可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韩兴家在韩禄心里的形象完全颠覆了,他几乎不敢相信。在韩禄的眼里,韩兴家是个非常懂事听话的孩子,韩禄说啥是啥,他从没有反驳过。然而今天韩兴家的表现,让韩禄大失所望。他没想到,在韩兴家的婚姻上,韩兴家的表现会这样坚决。尽管韩禄已经把敖汉城的情况说的很明白了,可是,韩兴家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知道,韩兴家和大凤好上有几年了,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现在韩家落难了,别说再去和朱家提亲,就是朱家见着韩家就得躲得远远的,还指望着和大凤成亲?他了解朱皮匠,他太了解朱皮匠了,这个时候朱家巴不得韩家逃得远远的,免得受到牵连。

韩禄抽着闷烟,抬眼往外面撩了一眼,韩兴家一个人不抬头地搬着石头,石头碰着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伴着韩兴家“呼呼”的喘气声,像是要和谁决斗似的。韩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实在话,他的心里也不好受,韩家到了这种地步,谁还会拿你当人看,别说去提亲,就是现在的亲戚都恨不得离你远远的,今非昔比了。就说大侄女彩花,和胡大宝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可韩家出了事后,结果又怎样?胡有才说什么也不让胡大宝和韩家来往,直到大哥被杀了,韩彩花也没见着胡大宝一面。慌忙出逃的那天晚上,韩彩花还想见见胡大宝,韩禄没让。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见胡大宝是不可能的,胡有才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搞不好还会告发你,会让官府把韩家一网打尽。韩彩花哭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直至马车出了敖汉城门。

想起这些,韩禄的心就像针扎的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还是错,可事情就这样明明白白的摆在面前,你还想有什么奢求?不管怎么说,曹木匠没有嫌弃咱们,人家还是主动来提的亲。这样的好事,就目前韩家的状况来看,上哪去找啊。可是,韩兴家却是死活不愿意,看着韩兴家发泄似的样子,韩禄从心里说:“这孩子,跟他爹一个德行,犟种。”

韩兴家满头是汗地搬着石头,他把一块块石头狠狠地放在墙上,石头放在上面正好正合适,他又去搬另一块;石头放在上面不合适,他就没好气的搬起来,再放下,再搬起来,再放下,最后实在不合适,他就把石头一下子扔在地上,拿起一把大锤,狠狠地砸下去,直到把石头砸得粉碎。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块碎石头,塞进石头墙的缝隙里,然后再去搬另一块石头。

太阳毒辣辣的照在身上,火烤的一样,韩兴家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他用袖子胡乱的摸了一把,又低下头去搬另一块石头。一股淡淡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他低着头扭脸一看,一双绣花鞋站在眼前,顺着绣花鞋向上看去,一个羞答答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条手巾站在那里。韩兴家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直起腰来往后躲了一下,女子有些腼腆的看着韩兴家,随手把那条手巾递给韩兴家。韩兴家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微微一笑说:“咋了,不认识了?”韩兴家看了一眼女子手里的手巾,把眼神转向一边。韩兴家的心里烦着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怎么越烦什么就越来什么,刚刚和爹争吵完,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来了。

韩兴家把手里的石头放在墙上,又用袖子擦了一把汗,然后咧着嘴笑笑,连韩兴家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假。不过,他还是尽量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脸转过来看着女子。

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是韩兴家和爹刚刚到这里的时候。韩禄选好了地方,就在他们准备建房的时候,韩兴家从她们家的院子里看见了她。她们家的院墙不高,站在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切。韩兴家往院子里望了一眼,恰好她也在看着他们,韩兴家赶紧把头低下,她也嘴角微微一翘转身回屋里。当韩兴家想再看她一眼时,除了紧闭的房门就是空空的院子。好在从那时起,他们就成了邻居,偶尔相遇,点头一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她这么近的站在这里。说实在话,曹木匠给韩兴家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他很热情也很实在,很乐意帮助别人,他的女儿辉儿也不让人讨厌,第一眼看见,韩兴家还觉得她很可爱。可是,韩兴家的心里已经有女人了,那就是大凤,要不是家里出现了变故,也许现在他和大凤早就成亲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和爹争吵一顿。

韩兴家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看看辉儿说:“你咋来啦?”辉儿把手里的手巾递给韩兴家。韩兴家不想接,但是看见辉儿把手巾又一次递过来,韩兴家还是把手巾接过来。他把手巾攥在手里,又用袖子擦了一把汗。辉儿“咯咯”的笑着说:“那个手巾是给你擦汗的,搁手里攥着干啥?”韩兴家傻笑一下,用手巾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沾了一下。

辉儿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说:“你好像不高兴?”韩兴家支支吾吾的说:“没有啊,没有。”辉儿把石头放在墙上,又去搬石头,韩兴家赶紧过来说:“快放下,你搬不动。”辉儿把一块石头搬起来放在墙上说:“我搬石头,你往上砌,这样不就快点吗。”韩兴家看着辉儿说:“这些活儿都是男人的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干这些?”辉儿不屑一顾的说:“这活儿算啥,我在家里什么活儿都干。我爹是木匠,木匠活儿我都能干,别说这种粗活。”

韩兴家站在那里看着辉儿搬着石头,辉儿搬了一块石头放在墙上说:“我们家刚来的时候,这些粗活也都是我和我爹干的。你看看这墙,就是我和我爹砌的。咱们出来混日子来了,哪有吃不了的苦。都是庄户人家出身,在老家的时候,这种活我总干。”韩兴家看着辉儿,他又想起了大凤。

韩家已经逃出来好久了,也不知道大凤现在什么样,要不是韩家遇难……韩兴家叹了一口气。辉儿搬着石头站在那里说:“你想什么呢?好像有什么心事儿?看你唉声叹气的。”韩兴家摇摇头。辉儿把石头放在墙上,拍拍两手不好意思的看了韩兴家一眼说:“我爹都跟我说了。”

韩兴家把石头放在墙上摆弄着,怎么摆弄也不合适,最后他把石头扔在地上,拿起大锤狠狠的砸着。石头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片飞出去很远,有一块飞到辉儿的脚下,辉儿抬脚躲了过去。看着砸碎了的石头,韩兴家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插在墙缝里。接着又搬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地往墙上放,辉儿赶紧过来帮着韩兴家,韩兴家故意躲了一下,把石头抱在胸前,然后喊了一声把石头放在墙上。辉儿跑过来帮忙,韩兴家把石头放在墙上,转身往屋里走去。辉儿站在那里,看着韩兴家的背影说:“兴家哥,我爹进城了,一会儿我做好饭,你和爹就过来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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