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竹村将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扇风,虽然他坐的滑竿有一顶凉棚,却架不住正午炽烈的阳光,没多久身上的白绸短衫就湿成了一片。抬滑竿的两个轿夫光着上身,汗流浃背,黝黑的肌肤油亮亮的,脖颈处因为勒着一根轿绳而被磨得发红。
“还有多远才到后里啊?”谯竹村一边扇风一边问。
“前面就是,马上就到了。”轿夫一脸麻木地说,在烈日下抬着滑竿走了几十里山路已经快耗尽他们的体力了,他们的脸早已僵成一副面具。
谯竹村焦躁不安地哼了一声。他本是一个破落子弟出身,因为表姐嫁给本县知事做了填房太太,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在县警察所谋了个差事,后来又阴差阳错地升了巡官。申云潜是本县有名望的乡绅,县知事接到报案后立刻责令警察所长限期破案,警察所长便顺势派谯竹村作为专员去后里镇全权侦破此案。若说推牌九、打麻将,谯竹村自诩国士无双,可论到查缉破案,他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因此滑竿坐了一路,谯竹村也烦闷了一路,再加上这酷热的天气,更让他的心情好不起来。
在谯竹村的身后还有一顶滑竿,坐在滑竿上的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两个警士远远地跟在吕德冕身后。这一行人上午自县城出发,直到中午才走到这里,早已是又渴又饿,心中直恨这后里镇怎么这么偏远。
谯竹村躺在滑竿上闭目假寐,耳边突然传来潺潺的水声,他心中一震,连忙睁开眼睛望去,只见一条清冽的溪水从面前流过,此时谯竹村恨不得立刻脱了衣服跳到那溪水里好好地洗一番澡。
“老爷,过了这条小溪,前面就是后里镇了。”轿夫将滑竿放下,用搭在肩膀上的头巾擦了擦汗,说。
谯竹村远远看去,果然望见对岸那一栋栋的民宅,看来这后里镇终于到了。谯竹村下了滑竿,对身后的吕德冕和两个警士说:“我们先在这里休息片刻,整束好了之后再进镇子里去吧。”
“谯巡官所言甚是。”
吕德冕和警士早就热得不行了,自然满心欢喜地随谯竹村走到溪边,脱了上衣、鞋袜,赤脚走进溪水里好好地洗了一番。四个轿夫也争先恐后地下到清水溪里,将满身的臭汗洗个干净。
洗了好一阵,谯竹村才走上岸来,用手巾擦了擦身子,重新穿上短衫、鞋袜,这时吕德冕、警士、轿夫也都先后洗完上岸了。谯竹村见众人都收拾完毕了,便挥挥手,说:“走吧,咱们到镇子里去。”
轿夫们洗了澡,精神大振,抬起滑竿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镇子,一路朝着申家大院飞奔而去,两个警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刚洗好的身子不禁又累出了一身汗。
“老爷,申家大院到了。”轿夫走到一间大宅门前,放下滑竿,转身说道。
谯竹村走下滑竿,付了轿夫滑竿钱,吩咐身后的警士道:“去敲门,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
两个警士上前咚咚地敲起门来。没过多久,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缠着头巾的少年将脑袋探出来。
“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县里派来的专员到了。”两个警士中个子较高的那个开口说道。
少年连忙将大门打开,对警士说:“老爷已经吩咐过了,诸位请进。”
谯竹村看了吕德冕一眼,说:“我们进去吧。”
吕德冕点点头,跟在谯竹村身后,朝屋里走去。一行四人跟着小厮,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堂屋前。小厮进去通报后,一个虎背熊腰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抢先抱了抱拳,自我介绍道:“在下卢灿之,乃本地乡团长,不知专员高姓大名?”
谯竹村知道对方是本地有名的乡绅,连忙还礼道:“久仰久仰,晚生谯竹村,忝列县署警察所巡官一职,早就听闻卢老先生之名,只是无缘相见,不期今日相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谯巡官客气了,”卢灿之微微一笑,转向吕德冕,说,“敢问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警察所请来的医士吕德冕吕先生。”谯竹村介绍道。
“有礼有礼。”
“这位是苟福生警士,邵汉诚警士。”
“两位小兄弟辛苦了。”
卢灿之一一与来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引众人走进堂屋里。堂屋里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白衣老者,老者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缟素的少年,二人脸上都是戚戚然的神色,尤其是那老者,仿佛全身的气力都叫人抽去了一般,完全瘫倒在了椅子上。
“申老弟,这位是县里派来调查此案的谯竹村巡官,谯巡官旁边的是警察所的吕德冕医士。”卢灿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老者介绍道。
那老者艰难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来人,微微抬了抬手。这时,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开口说:“家父请诸位坐下说话,请坐。”
谯竹村点点头,请卢灿之坐了上首的位置,自己紧挨着卢灿之坐下,吕德冕、苟福生、邵汉诚三人也依次坐下。
白衣老者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口,站在他身边的少年会意地说道:“昨日家中罹遭大厄,家父惊忧过度,口不能言,怠慢之处,还请诸位海涵。”
“哪里哪里,”谯竹村摆摆手,说,“敢问这位可是申家公子?”
“在下申可轼,因重孝在身,有失礼数之处,望诸位见谅。”
自从进了申家大院,谯竹村就感觉这里的气氛肃杀得很,他见申可轼一身缟素,本已心存疑惑,此时听得他说“重孝在身”四字,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申公子何出此言,莫不是……”
谯竹村话还没说完,申可轼已泪如泉涌,哽咽不能言,连带着申云潜的喉咙里也发出干涩的呜呜声。
“谯巡官有所不知,昨日派人将命案上报县署之后,申宅又发生了一件恐骇之事……”卢灿之侧过头来,对谯竹村说。
“是什么事,万望卢老先生告知。”谯竹村急急问道。
卢灿之叹了口气,将昨日天降一颗人头活活吓死申包氏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申家大小姐惊骇过度,得了失心疯,二小姐、三小姐也吓得卧床不起,府中人人惊恐,个个害怕。”
谯竹村闻言大惊失色,道:“不瞒卢老先生说,这等咄咄怪事晚生还是第一次听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下一颗人头来?”
卢灿之轻哼了一声,说:“莫说你,饶是老夫痴长这么些年,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怪事。”
吕德冕闻言不禁也面露异色,道:“现在那颗人头在何处?”
卢灿之答道:“现和无头男尸一起暂厝在柴房里,请吕先生验查。”
吕德冕点点头,说:“我与谯巡官急急赶来,正是为此。夏日天气炎热,若不及时检验,恐怕尸首很快就腐坏了。”
“有劳吕先生了。”卢灿之拱拱手,道。
“我这就去看看吧。”吕德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吕先生旅途劳累,先休息一下,喝口凉茶再去吧。”
“不必了,”吕德冕摆摆手,说,“兹事体大,职责所在,还是先去看看的好。这凉茶嘛,待吕某检验完毕再饮不迟。”
“好好!”闻听此言,卢灿之面露钦佩之色,也跟着站起身来,说,“那容我带吕先生去柴房,请。”
“苟警士,请你把我的箱子一起拿过来。”吕德冕对那个高个子的警士说道。
“是。”苟福生起身走到堂屋门边,将吕德冕随身带来的一个黑色皮箱提着,跟在众人身后朝柴房走去。
谯竹村见吕德冕连一杯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要去验尸,心中虽百般不愿,却也只能悻悻地一起跟着走了出去。
“那颗人头能辨清五官长相吗?”吕德冕边走边问。
卢灿之苦笑着摇摇头,说:“那颗人头似被雷殛过,遍体焦黑,莫能辨之,只能隐约看出是个男人的头颅。”
吕德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众人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门,来到倒坐房西厢的柴房门前。刚一走到这里,谯竹村就闻到了一股恶臭,那味道就像是鼻子边挂了一块放坏的生猪肉一般,呛得他心里一阵恶心,险些吐了出来。随行的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用衣袖捂住了口鼻,只有卢灿之和吕德冕神色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闻到。
卢灿之上前亲手揭开门上的封条,又从衣袖里取出钥匙,将门上的锁打开,对吕德冕说:“吕先生,尸首就放在里面,请。”
吕德冕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柴房的大门一打开,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谯竹村实在忍不住,跑到墙根吐了个七荤八素。
卢灿之斜眼瞥了谯竹村一眼,微微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和吕德冕一道走进了柴房。苟福生、邵汉诚两个警士也禁不住恶臭,将吕德冕的皮箱匆匆放进柴房,便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柴房的地上铺了些稻草,稻草上摆着一张旧床单,上面躺着一具无头男尸,在男尸的旁边,放着一颗焦黑的人头。吕德冕打开皮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又依次戴上口罩和手套,转身对卢灿之说:“还请烦劳卢老先生派人抬一张长条桌子来,把尸首放到桌子上。”
卢灿之点点头,走出柴房,大声让站在远处的两个警士去抬一张长条桌子来,两个警士诺诺而去。这时卢灿之缓缓走到谯竹村身边,道:“谯巡官还好吧?”
谯竹村用袖子擦了擦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我叫人给你倒杯水来漱漱口。”
卢灿之说完,转身叫站在远处的团丁去端杯水来。没过一会儿,那团丁就端了杯清水跑了回来。
“多谢。”谯竹村接过杯子,咕噜咕噜漱了口,脸上的表情甚是狼狈。
“天气太热了,尸首腐坏得快,味道着实是大了一些。”卢灿之轻描淡写地说道。
谯竹村摇摇头,说:“那味道几乎要把人熏死了,还是卢老先生有定力,竟镇定自若,晚生佩服佩服。”
卢灿之微微一笑,说:“我昔日在行伍之中,颇经战阵,这腐尸枯骸乃是见惯了的,自然无甚打紧。”
“卢老先生戎马一生,南征北战,可谓国之干城,实在是晚生等的楷模。”谯竹村跷起大拇指说。
“我老朽之身,但知坐吃等死耳,”卢灿之看了谯竹村一眼,暗讽道,“倒是如谯巡官辈,年轻有为,正是国家栋梁之才啊。”
“不敢不敢,晚生只是尽力做好分内事罢了。”谯竹村装作听不懂,面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卢灿之也不再揶揄他,正色道:“不知谯巡官对申府这起命案有何看法?”
谯竹村一怔,道:“以晚生看来,此案曲折离奇,似有颇多隐情,还应细细斟酌、从长计议为是,不如待吕先生检验完毕,大家再一起详议。”
“谯巡官老成持重,计议深远,真乃能员干吏。”这次卢灿之毫不掩饰他对谯竹村的鄙夷之情。
“谬赞谬赞。”谯竹村权当没听见。
“天气炎热,在这里枯等无益,谯巡官还是回堂屋稍坐,喝口凉茶,待吕先生检验完毕,我们再一起计议,如何?”卢灿之不想再答理谯竹村,便劝他离开。
谯竹村早就不想待在这个恶臭阵阵的地方了,顺着卢灿之给的台阶就下,“卢老先生所言甚是,晚生先去问问申公子案情。”
“谯巡官先行一步,我在这里等等吕先生。”卢灿之拱拱手,说。
“卢老先生请便,容晚生先行告退。”谯竹村话音未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吕先生,已经检验完了吗?”卢灿之见吕德冕放下器械,直起身子来,便开口问道。
“嗯。”吕德冕点点头。
“洗洗手吧。”卢灿之事先已经命人打来一盆清水,放在柴房门边。
“多谢。”
吕德冕先将器械洗好擦干放进皮箱里,再就着那盆水将手洗净。
“谯巡官已经先走一步,回堂屋去喝茶了,”卢灿之言语间颇为不屑地说,“吕先生既检验完毕,也请到堂屋一叙情形吧。”
“恭敬不如从命。”吕德冕收拾好皮箱,同卢灿之一起走了出去。
“把柴房收拾一下,把门锁起来,照原样贴上封条。”卢灿之吩咐站在远处的团丁。
“你们也去帮着弄一下吧。”吕德冕对候在院门口的苟福生、邵汉诚说。
“是。”两个警士有苦说不出,只能哭丧着脸应承下来。
卢灿之、吕德冕二人返回堂屋,见谯竹村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喝凉茶,申可轼在他旁边陪坐着。
“谯巡官好兴致。”卢灿之一进门便大声说道。
“晚生哪有什么兴致,”谯竹村放下茶杯,说,“方才正向申公子了解案情呢。”
“辛苦辛苦。”卢灿之拱拱手,揶揄道。
“不敢不敢。”谯竹村不理会卢灿之话中讥讽之意,只是一味装傻充愣。
“吕先生,不知检验出什么结果来没有?”申可轼殷切地问道。
吕德冕没有回答申可轼的问题,而是转向卢灿之,说:“听说卢老先生昨日已经请人先行验过尸了?”
“是的,”卢灿之正色道,“天气炎热,为防尸首腐坏,我昨日已请镇上的大夫先行验过尸了。”
“可有什么结果?”吕德冕问道。
“有文书一封。”卢灿之从衣袖里取出柳光晟签字画押的验尸文书,递给吕德冕。
吕德冕接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还给卢灿之,说:“我之所见,与这位柳大夫甚是相同,只是那颗人头,这位柳大夫还未及检验吧?”
“尚未请柳大夫验过那颗人头。”卢灿之答道。
“那我来说说那颗人头吧,”吕德冕喝了口茶,说,“那颗人头虽然肤发俱已烧焦,但对比脖颈处的伤口便可发现,这人头正是那无头尸的。”
“这么说来,那寇某的人头总算是找到了,”卢灿之叹了口气,道,“问题是,寇某的人头又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吕德冕沉吟片刻,道:“那人头肤发皆被烧焦,五官莫辨,加之从天而降,似乎是被雷所殛。”
“唔……唔……”太师椅上的申云潜一听此言,浑身一颤,急忙用手指着申可轼,仿佛要说什么。
申可轼会意,对吕德冕说:“那杀人凶徒是个茅山道士,看起来颇会些法术,莫不是他使了什么五雷法?”
申可轼口中的“五雷法”乃是指道教中一种重要的法术。相传得道高人运用自身元神元气,再辅以符箓便可呼风雨、招雷电,禳雨辟邪。
吕德冕哂然一笑,道:“当今世界,文明开化,凡事都应讲究‘科学’二字,至于什么茅山秘术、五雷法,都是那些巫师神汉用幻术戏法蒙骗愚昧村夫,为求财而已,我是素来不信的。”
申可轼脸上微微一红,说:“虽说如此,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着实太过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
吕德冕正欲言语,被谯竹村用咳嗽声打断,他转身对卢灿之说:“听老先生说,昨日出动乡团四下搜捕疑犯,不知有什么斩获?”
卢灿之摇摇头,说:“昨日乡团把住各处路口,又得龙渊寺僧人相助,四下搜捕,却一无所获。”
谯竹村默然无语,只是跟着也叹了口气。
申可轼道:“说起来,我昨日听龙渊寺的师父们说,他们下山之时曾目睹了一桩咄咄怪事。”
“什么怪事?”谯竹村问道。
申可轼便将昨日从了泽和尚那里听来的事详细讲了一遍。
“这下愈发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谯竹村听罢喃喃自语道,“先是凶案现场门窗紧锁,凶徒消失无踪,接着死者人头从天而降,似被雷殛,而龙渊寺的和尚们又在雷雨中撞见火龙升天……”
卢灿之苦笑道:“哼,若真是那贼道士用妖术杀人,那么这些穿墙召雷的手段也真够厉害的。”
吕德冕颇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凡事应讲‘科学’二字,这些事情看似离奇,最后总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来,吕医士可是有了什么高明的见解?”谯竹村反问道。
吕德冕怔了一下,说:“惭愧,我也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觉得此事定能以科学解释,而绝非什么妖术作祟罢了。”
“这真愁煞人了。”谯竹村一脸苦闷地说。
“咳……”这时申云潜以手覆额,肩膀微颤,喉中似有痰声。
申可轼连忙起身,扶住申云潜,扭过头来对堂上众人说:“谯巡官和吕先生请在此稍坐,家父身体不适,容我先扶他回内室静养,片刻之后再来相陪。”
“申公子请便。”谯竹村和吕德冕连忙站起身来,目送申可轼扶着申云潜离去。
“唉,造孽啊造孽,我看申家遭此一劫,可谓元气大伤了。”众人重新落座之后,卢灿之叹道。
“卢老先生相信是非因果、善恶有报吗?”谯竹村试探着问道。
卢灿之摇摇头,道:“我戎马一生,命丧我手之人不知几何,若真有因果相报,那我岂得存活,早被阎王鬼卒勾去抵命了。”
谯竹村点点头,道:“卢老先生所言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