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紫禁城,两位娘娘有宫里的轿子送,我便替师傅御厨张雇了一顶二抬小轿,剩下四人正值年轻力壮,就步行。害怕后有追兵,所以走的是官道,不敢耽搁,走得很快。肚子饿了,我就叫张家常和陈设买些饼子分发给大家,边吃边赶路。
这次青莲娘娘为了摆脱陆司令和吴主委的纠缠,急中生智,托李大人直接找了皇上,奉皇上口谕,又得到国民军同意而出宫,自然瞒着陆司令和吴主委。但他们昨晚就有言在先,说今天要带人进宫来接人,一是接两位娘娘,一是接我,还派人守住御膳房和娘娘的院子,要不是武正当同一帮带刀侍卫,打着皇上和国民军的招牌,强逼那些守卫让路,我们还出不了宫,说不定这会儿那些守卫已跑出去报告了陆司令和吴主委,他们正带人追上来呢。
不过还好,我们紧赶慢赶,眼看到了通州城,并没有追兵赶来。大家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忙寻了一家路边大一点、干净一点的饭店,大家一拥而入,迫不及待地点菜要饭,喝水解渴。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是著名的皇家码头,每年有上万艘船只齐聚这儿,装卸南来北往的漕粮货物,万舟骈集,客商如云。特别是每年第一批漕粮抵达的日子,官吏客商,船工百姓,共同欢庆开漕节,热闹非凡,蔚为大观,所以有“一京二卫三通州”之说。
早在雍正七年(1729年),雍正皇帝就下令修筑北京朝阳门到通州各仓库码头的道路,使通州城与北京连成一体。
我在御膳房待了二十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到什么地方,总爱尝尝当地的美食,看看有什么值得学的地方,所以,我伺候两位娘娘和御厨张下轿后,抬头看这家店子的匾额。嘿,这不就是著名的大顺斋吗?听说八国联军打北京那年,通州首当其冲,大顺斋被一把火烧毁,后来又恢复起来啦?
这时,两个叫花子围了上来,打竹板唱道:“糖火烧,实在香,香满口,香满屋,香你个跟头站不住脚;糖火烧,实在酥,酥软软,不用嚼,酥得你骨头都要化;糖火烧,实在甜,甜透了心,甜醉了人,甜得你今天忘了明朝。”
我一听,这不是唱的这大顺斋的糖火烧吗?一时高兴,掏了几个钱给他们,才跟着大家走进店里。
张家常正和刘店主说话:“你们是明朝就开店的大顺斋,刘大顺的后人?”刘店主说:“正是,正是,小的姓刘,是先祖刘刚、刘大顺的后人。”陈设说:“你们就是通州三绝的大顺斋糖火烧?”刘店主说:“通州三绝是大顺斋的糖火烧、小楼的烧鲶鱼和仙源酱菜,咱居头位。”
通州三绝的大顺斋糖火烧因为名声大,早已引进御膳房,是张家常的拿手好戏,所以他听了刘店主自吹自擂,皱了眉头,说:“你们是不是正宗大顺斋糖火烧啊?”刘店主急了,忙说:“怎么不是呢?这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请去通州城打听打听,谁说咱不是正宗大顺斋糖火烧,我请你吃饭分文不取,好不好?”陈设插话说:“刘店主,你知道不知道,我这师兄会做真大顺斋糖火烧。”
刘店主把张家常从头打量一番,嘿嘿笑,说:“实不相瞒,我们刘家的大顺斋糖火烧不传外人,而且传子不传女,几百年了,没有哪个外人会做,是真资格的独家经营,要是哪儿再冒出个大顺斋糖火烧,不用问,肯定是假的。”
陈设早想学通州三绝,可御膳房规矩大,各做各的菜,互不传授,这时就想趁机见识见识,说:“你不相信?谁真谁假我们打个赌,要是我师兄做的是真大顺斋糖火烧,你就不收我们的饭菜钱,敢不敢?”
刘店主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外人会做自家的糖火烧,祖传的秘方在心里,连他也是才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怎么会钻出个假大顺斋糖火烧上门挑衅呢?自然得奋起捍卫,便说:“我是真大顺斋糖火烧,你是假大顺斋糖火烧,怎么不敢?不过咱们打赌得找人作评判,店里这儿正好有老客,就请他们评判。”
我正陪两位娘娘和师傅坐在另一桌说话,突然听到他们越说越大声,还引来不少人围观,忙起身过去问原由。得知是张家常和陈设无理取闹,我便上前制止他们,不准他们炫耀。可刘店主和一帮老客不依,说他们口出狂言,损毁店名,一定要他们做出来瞧瞧,如果做不出真大顺斋糖火烧,那就得放一百响火炮,向店家赔礼道歉,要是不依的话,就要拉我们去见官。
我忙作解释,又向刘店主道歉,希望大事化小。刘店主固执己见,非要照他的意思办。我急得满头大汗,忙请刘店主息怒,容我们稍作商量。于是,我赶紧拉着两个徒弟过那桌去,把事情简单地给两位娘娘和师傅说了,征求他们的意见。
师傅年纪大了,不愿惹事,小声说:“这……这怎么办?要是被他们拉去见官,岂不是暴露了咱们身份?那陆司令、吴主委不正在追我们吗?怎么办?”
我说:“师傅言之有理,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炫耀不炫耀的问题了,要是不准家常做糖火烧,就得依店主的意见放炮赔礼,那一整个通州城都知道我们来了,我们的身份肯定暴露无遗,不如……”
师傅说:“富贵,你的意思是让家常去做糖火烧?不行,不行!你想想,我们刚刚逃出紫禁城,陆司令和吴主委正在四处抓我们,最重要的是销声匿迹,怎么可以出头露面去做糖火烧?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说:“师傅,都怪我对徒弟管教不力,一出京城就闯下大祸。可事到如今,我知道出头露面做糖火烧不好,放炮赔礼也不好,但两害相加怎么办?只好取其轻啊,还是叫家常……”
师傅打断我的话说:“你既然不听为师的话,现在不是在御膳房了,为师也不好勉强你,那我们听两位娘娘的,请娘娘训示吧。”
我知道自己的话得罪了师傅,但因为事情紧急,也不好作解释,只好顺着师傅的话说:“那就请娘娘训示吧。”
说实话,出宫之前,我对同两位娘娘一道走南闯北就有想法。人家是主子,虽说大清早就垮了,但我的奴才思想还没垮,总是想着维护主子,听主子的,最担心两位娘娘深居宫中,不问世事,不懂江湖险恶,如果出宫后一味使主子脾气,一定要误事。殊不知两位主子看穿我的思想,主动说出了宫一切大事以我为主,我才稍稍有所放心。现在师傅一句话,请娘娘训示,又让我忐忑不安,要是两位娘娘说出的话不着边际,或是隔靴搔痒,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又怎么办?这样一想,脸色自然不好看了。
谁知青莲款款一笑,说:“张总管的话不无道理,但戚御厨的意见更实际一些,不妨就按戚御厨的意思先办着。琼芝妹妹,你看呢?”
琼芝说:“姐姐的意见甚好。”
我悬在喉咙的一颗心才落了下去。
我把张家常和陈设叫到一边,悄悄对张家常说:“你惹的事自然得由你去解决,就由陈设陪你去伙房做糖火烧吧,但必须记住:一、技术不要师傅我讲了,你会做,就好好做,但事关重大,切不可粗心大意;二、只做不说,做完就回到我们这一桌来;三、如若刘店主和客人问起哪儿学的,只管推给师傅我,不准提御膳房一字。明白了吗?”
张家常已经知错,红着一张脸使劲点头。
我又对陈设如此这般吩咐一番,要他帮助并监督张家常。
我带张家常和陈设去刘店主那儿,笑着对刘店主说:“刘店主,鄙徒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贵号糖火烧大名鼎鼎,贵祖刘刚英名远播,在下十分敬仰,请允许在下借花献佛,为贵祖上烧一炷香。”
刘店主不好谢绝,引我来到店铺神龛。张家常点上一炷香递给我。我拿过香对着刘氏供奉的祖宗牌位三鞠躬,然后掉头对刘店主说:“实不相瞒,我学过贵号的糖火烧,也教给了徒弟张家常。如若刘店主相信我的话,我叫徒弟给你赔礼道歉,咱们就免了实做这关;如若刘店主不相信我的话,我这就叫徒弟做这道菜。”
刘店主犹豫不决,和人一番商量后说:“师傅的话我相信,但本店的信誉也要维护,就请高徒献艺吧。”
事隔多年之后,只要一想起这事,我还觉得惊心,因为这是我们逃出紫禁城遇到的第一关,搞得不好,被刘店主拉去见官,就得暴露身份,肯定被抓回北京。
张家常和陈设在刘店主指引下去厨房做火烧。
张家常走到厨房门边停住脚说:“刘店主,你把做糖火烧的材料指给我就行了,你就在门外喝茶吧,不要进来打搅我了。”
刘店主一愣,说:“啥意思?我自己的店不准我进去,想干啥?”
张家常笑嘻嘻地说:“误会了不是?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做的糖火烧不怎么样,待会儿我做出来你看,什么叫真资格的大顺斋糖火烧,但我做的时候不喜欢人看。”
陈设在旁边咳了两声。
张家常说:“报告监军,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陈设小声说:“师兄,你刚才说‘待会儿我做出来你看,什么叫真资格的大顺斋糖火烧’,用语不当,应当谦虚一点说,‘也许我做得比你好’。”
张家常哈哈大笑,说:“是、是,我重说过,刘店主,待会儿我做出来的也许比你好,但我做的时候不喜欢人看。”
刘店主说:“还保密啊,哼!到时候再说。”说罢,一一给张家常指了要用的食材,提条板凳坐在厨房门边,抽烟喝茶。
张家常边挽袖子边往里走,一看陈设跟在后面,说:“你来做啥?门边和刘店主歇凉去。”陈设说:“我……”张家常打断他的话说:“我啥我?想偷学我的绝招是不是?也行,叫我一声师傅就教你。”陈设啐他:“啊呸!”转身就退到门边和刘店主坐到一条板凳上。
张家常开始做大顺斋糖火烧。
他把刘店主指给他的麦面抓一把在手上看,又白又精细,显然是今年新打的麦子,他用细箩筛了又筛,满意一笑。再看看香油和麻酱,俯身闻一闻,不错,一色儿上等的白芝麻;再看糖,拈一点尝尝,好,广西梧州的篓子;再抓点桂花看,江南张长丰的货。
张家常想,这材料都不错啊,刘店主的问题出在哪儿呢?准出在做工上了。于是,他就按我教他的办法做面,先将麦面分成死面和发面,分别加水和好,然后按两层死面一层发面相叠,再用擀面杖摊平擀薄,将麻酱、红糖、香油、桂花调抹于其上,再裹卷抻长,按一斤十二个挤,团挤成形。
刘店主和陈设远远地瞄着张家常。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设虽说是御膳房高手,但没做过大顺斋糖火烧,所以算个外行,不知道张家常做些啥。刘店主就不同了,远远一看就明白,遇到了高手,自己发面不分死活,笼而统之。但张家常这样做有啥好处呢?
张家常按我创新的上炉方法进行烤制,把做成型的面团先用文火烤一两分钟,叫抢脸儿,之后起锅上盘,再入炉烘烤十五分钟,便大功告成。
张家常端出一盘刚出炉的大顺斋糖火烧,一股浓浓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惹得人直流口水,恨不得抓一个往嘴里塞。陈设第一个冲上去,也不管烫手不烫手,抓起一个就啃。刘店主也拿起一个品尝。他们一口咬下去,觉得又酥又脆,一番咀嚼,只觉得满嘴香甜,正像刚才叫花子唱的那样:香你个跟头站不住脚,酥得你骨头都要化,甜得你今天忘了明朝。不由得脱口而言:“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张家常把一盘大顺斋糖火烧端到我们桌上,顿时满屋浓香。我一闻那味儿,正宗,不由得笑了,提着的心落了地,便请店主坐下和我们一起品尝。两位娘娘在宫里吃过这玩意儿,尖着手吃了一点,连说是那味,是那味。师傅吃了说还行。
刘店主品尝了张家常做的糖火烧,果然比自己做的好吃,不禁一脸惊讶地问:“你们说的那味是啥味啊?难道天下还有第二家大顺斋糖火烧?你们怎么会做真大顺斋糖火烧?”
张家常说:“什么真假,什么天下第二家,实话告诉你,我们这是从御……”
陈设立即打断他的话说:“你知道啥真啥假、啥这味那味?天下就这一家大顺斋糖火烧的味。”张家常马上明白过来,忙说:“对、对,我就是在你们这儿学的这味。”
刘店主越发糊涂,问:“在我们这里学的?啥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也没听老父说起啊,难道你认识我老父,以前来过我们这里?”
我怕他们越说越复杂,忙打断他们的话说:“店主,你觉得这味和你做的那味如何?”
刘店主说:“等会儿。”说罢,又狠狠咬一口张家常做的糖火烧,细细品尝后说,“这味又酥又脆,又香又甜,吃一口满嘴芳香,吞进肚浑身通泰,吃一个想二个,吃二个想三个,是真大顺斋糖火烧,可……我的也是真的啊!”
刘店主对张家常说:“张师傅,我们这大顺斋糖火烧是祖传秘方,是我祖上在明朝创立的,历经几百年久盛不衰,你怎么做得来,而且比我做得还要好?”
张家常盯我一眼,见我摇头,忙说:“我……我也是瞎做,你别叫我师傅,我还得向你学习。”
刘店主见张家常不说,就立刻站起来,向我们连连拱手鞠躬说:“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张师傅和诸位大人大量。小的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张师傅和诸位留在小店共谋发展。”
我们都愣了,没想到他竟会提这个要求,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青莲娘娘机灵,嘻嘻一笑,说:“那好啊,我们这么多人就留在你这儿吃糖火烧,把你吃垮好了。”
大家哈哈大笑,算是委婉谢绝了。
刘店主不甘心,站起来走到张家常面前,说要拜张家常为师,一定要学到他做大顺斋糖火烧的本事。张家常听了哈哈一笑,边笑边推说:“你搞错了,我只是师傅的徒弟,哪里能做你的师傅呢?”
刘店主问:“那谁是你的师傅呢?”
张家常指着我,说:“这位是我的师傅。”
我忙站起来拱拱手,指着御厨张说:“我也是徒弟,这位张师傅是我的师傅。”
刘店主愣了一下说:“这么说,张师傅,你是戚师傅的徒弟,是张师傅的徒孙,对不对?”
张家常说:“你说对了,所以啊,我怎么能做你的师傅呢?”
陈设插话:“刘店主,我这师兄不光会做大顺斋糖火烧,还有个外号叫张豆腐,做的豆腐最好吃。”
张家常说:“刘店主你别听他的。我这位师弟倒是有本事,外号叫陈丸子,你留他下来正好。”
刘店主说:“是吗?那太好了,都留,都留,我这小店最缺你们这样的厨师!张师傅,陈师傅,还有师爷师祖、师娘师婆,你们先别拒绝,先在我这儿住下,小店有的是客房,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
武正当说:“这位店主别乱喊,这两位姑娘年轻美貌,怎么会是师娘师婆呢?”
我和师傅、两位娘娘一商量,既然刘店主这么热心,我们也正需要住店,就住在这儿吧。于是,大家吃饱了,就到店子后面的客房住下,至于刘店主拜师的事,我的意见是不同意,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通州能不能落脚,这儿离北京太近了,陆司令和吴主委只要听到风声,随时会派人来抓我们回去。
当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我躺在床上,仰望夜空,久久不能入睡。这是我们逃离京城的第一夜,店主是和我们打交道的第一个人,一切看来还好,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愿一切顺心,尽快找到我们安身之地。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