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笑嘻嘻地站起身,和我们说这说那,问这问那,客气得很,还分出两个看守出去买回一大桌酒菜,一定要敬我们三杯,表示他们对皇上的崇敬、对我们的尊重。不过他们并没有因为皇上的缘故而忘记罗镇长的命令,所以没有打开栅栏的锁,只是把酒杯递进来,隔着栅栏敬酒,又把鸡鸭鱼肉递进来,要我们大吃一顿。
我们好久没享受到这种人上人的待遇了,又有了当初在宫里的感觉,自然高兴,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张家常喝了几杯,忘记这儿是啥地了,和一个看守划起拳来,五魁手啊四匹马啊,一根葱啊八面风啊,吼得整个牢房都听得到。
我忙制止张家常,怕影响不好,我们毕竟是犯人,要是传出去,罗镇长肯定要处罚人。但那几个看守也喝高兴了,反过来找张家常划拳,找陈设、武正当划拳,说是想看看宫里的拳是怎么划的,我也就不好制止了,只好任他们玩乐。
哪知道这就坏事了,外面的看守忌妒里面的看守,跑去告了状,引得罗镇长跑来训人。刚训了没几句,一听说我们承认了身份,两个娘娘、两个御厨、两个大厨、一个带刀侍卫,罗镇长顿时像得了哑症,张起嘴巴说不出话来,要不是几个看守急忙拍他的背拍他的脸,怕是有中风的可能。
罗镇长缓过神,说:“你们……真是宫里出来的?我一看你们啊就不一般,果真不一般。”
我说:“我们并不想说这些,真的,这一路我们就没给任何人说过。你也知道的,清朝早就垮了,紫禁城也被国民军占了,逊帝也被撵跑了,我们这样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尴尬,不值得说。都是因为你的看守把话递到娘娘嘴边了,这话赶话就说出来了,没有其他意思。”
罗镇长先前在天津小站当过辫子兵,还做到棚长,要是那会儿与我们见面,两位娘娘是主子,他老远就得下跪,就是我们,御厨张是七品副总管,武正当是五品,我这个御厨相当于七品,两个徒弟是大厨,也该是八品,他也得给咱们磕头。
罗镇长顿时对我们客气起来,称呼也变了,叫青莲和琼芝为娘娘,叫我为戚御厨,叫御厨张为张总管,至于三个年轻人,他毕竟大了他们许多,就不叫他们官职,亲热地叫后生。至于住处,他连连说这儿太简陋,但碍于公务,还得委屈我们住下。不过他马上命人去取来几床被子;至于伙食费,一律不收了,先前欠的一律作废;至于姜县长来信的事,他急忙从口袋掏出那信递给我,还说就是拿来请戚御厨过目的。
我看了信,递给御厨张。
我们商量的意见是,既然姜县长是奉上司之命前来审问,这个上司就极可能是北京的陆司令和吴主委,便决定不用向姜县长隐瞒身份,如实地向他说明事实,听天由命,任随处理。
罗镇长想救我们,说可以私下放了我们。
我没同意。我不想再这样奔波了,事情要来,谁也挡不住,那就来吧。
第二天,姜县长带着周师爷和一个班的士兵来了。
姜县长是举人功名,虽说现在是民国,他也做了民国的县官,可穿着打扮还是老一套,一件长衫,一件马褂,一顶瓜皮帽,嘴唇上还留着八字胡,鼻梁上架着圆眼镜,辫子自然不敢留了,但还是长发及肩,不新不旧的。
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请我坐,叫士兵给我上茶,态度很好,出乎我的预料。我心里暗暗想,不叫的狗才咬人,得小心提防。
他对我说:“戚师傅,我听罗镇长说了,你们在我要来之前,突然承认了你们的身份,说你们是宫里的人,是从北京紫禁城里出来的,是这样的吗?”
我说:“是,我们是从宫里出来的。”
他说:“说说你们的身份,都是干啥的?”
我就把我们七个人的身份一一说了。
他说:“这两位娘娘没有皇上的同意,怎么出得了宫呢?”
我说:“国民军包围了紫禁城,命令皇上和所有的人员撤离紫禁城,否则就要开炮,没法啊,皇上只好当天就撤了。有人想娶这两位娘娘,她们不愿意下嫁,也不愿意惹麻烦,因此委托李大人代奏皇上,得到批准才离开紫禁城的。不然,城里有禁卫军,城外有国民军,谁走得了?”
他说:“你们师徒又是怎么离开紫禁城的?总不至于也是皇上批准的吧?”
我说:“我们轮不上皇上管,属内务府管,自然不需要皇上圣旨。张大人正奉了皇上旨意遣散所有宫廷人员,我们有去处,他自然同意,两全其美。”
他问:“武正当的刀呢,怎么没见他带刀?不是说他是紫禁城五品带刀侍卫吗?”
我说:“这你得问他了,我不知道。”
他说:“那说说你知道的。你怎么证明你是御厨?有证件吗?有紫禁城出入证吗?或者能说明你身份的东西,有吗?”
我说:“有是有,出入紫禁城得有特别通行证,受封御厨也有御厨金牌,可你是知道的,我们到这儿的当晚就遇到强盗,把我们的所有钱财和证件都偷去了,不然我们不会在这儿坐牢,你不会来这儿审我,咱们互不干涉,你好我好。”
他说:“就没其他证明了吗?好好想想,这可关系到你们安危。”
我想了想:“的确没有。”
他说:“真没有?你不是有一手御厨手艺吗?”
我恍然大悟,他说的是这个,忙说:“怎么没有?当然有了。我在御膳房干了二十多年,又是新科御厨,当然有一手御厨手艺。”
他说:“光说不行啊,得把手艺拿出来大家瞧瞧,否则谁信?我还可以说我是御厨呢,你信吗?”
我说:“这简单。我给你弄一桌御膳吧。”
他说:“说实话,我的官太小,以前吃皇粮的时候不过是个九品县吏,轮不到咱吃御膳,别说吃了,连瞧也没瞧过,真不知道啥叫御膳,你就是在外面的餐馆随便点一桌说是御膳,我也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我说:“这简单,你就去找几个懂御膳的人帮你品尝得了。”
他哈哈笑了。
第二天,姜县长亲自来到牢房,看看我们的住处,问问看守,也没多说,临走时对我说:“咱们说好了弄御膳的事,就在这儿最豪华的大餐厅做。你告诉我,你准备做什么御膳,再把所需材料开个清单给看守转交给我,准备好了就开做。好不好?”
这得好好想想,弄得好,我们一行人就解脱了,弄不好,怕是罪加一等。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那我就做一桌最有御膳风格的菜,万寿宴。”
他脱口道:“万寿宴?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当年光绪皇帝为老佛爷六十大寿办的万寿宴?”
我说:“正是、正是。光绪皇帝为办这个万寿宴,提前两年颁布上谕,令各地早作准备。江西的任务是烧造万寿宴需用的各种瓷器,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烧制出绘有万寿无疆字样和吉祥喜庆图案的近三万件瓷器。整个万寿宴不是办一天,而是办了一个月,包括各种庆典,总耗费白银近一千万两。”
姜县长说:“啊?这么大的规模啊?那你怎么办?总不至于要这么大的场合吧?”
我说:“那当然。你不是只考考我的手艺吗?我就做一席给你们品尝。”
姜县长说:“这万寿宴都有些啥?”
我说:“您听好了,开桌香茗一道、干果四品、蜜饯四品、酱菜四品、饽饽四品、攒盒一品,结束水果一品、香茗一品,中间五个御膳四品、三个饽饽二品,外加膳汤一品、烧烤二品、膳粥一品,总计五十一道大菜茶点。”
姜县长听了直点头,说:“摆一桌万寿宴有这么多东西啊?还没吃就大开眼界了。那请问戚御厨,当年上的这两道茶是什么茶?”
我说:“丽人献茗为庐山云雾茶,告别香茗为茉莉雀舌毫。”
姜县长说:“请问干果四品是哪四品?”
我说:“奶白枣宝、双色软糖、糖炒大扁、可可桃仁。”
姜县长说:“蜜饯四品是哪四品?”
我说:“蜜饯菠萝、蜜饯红果、蜜饯葡萄、蜜饯马蹄。”
姜县长说:“饽饽四品是哪四品?”
我说:“金糕卷、小豆糕、莲子糕、豌豆黄。”
姜县长说:“酱菜四品是哪四品?”
我说:“桂花辣酱芥、紫香干、什香菜、虾油黄瓜。”
姜县长说:“攒盒一品有些啥?”
我说:“五香酱鸡、盐水里脊、红油鸭子、麻辣口条、桂花酱鸡、番茄马蹄、油焖草菇、椒油银耳。”
姜县长哈哈大笑,说:“我也别问了,你也别答了,要再这么说下去啊,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好吧,咱们就这样定了,明儿一早,我派人来接你去餐厅,做一桌万寿宴,看看你的真本事,证明你是真御厨还是假御厨。不过咱们得有言在先,我明天可是请了沧州的头面人物,也请了两位北京来的御膳专家,你要是没本事趁早认输,别到时候当着大庭广众的给我丢脸,要真是这样的话,我绝不轻饶你们!”
我说:“请姜县长放心,我戚某说话算话,绝不给你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