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中箭之人
呼雷拉着夜阑在长宴的最末端盘腿坐下,顺着长长的宴席望去,坐满了苜宿国的达官显贵、军政要臣。苜宿王扎顿坐在高高的苍鹰紫座上,器宇轩昂地俯望着两旁恭顺的臣子臣民。
苍鹰紫座的左侧坐着晞娘娘、乌卡王子,而班羯王子领着王妃右侧的席上坐下。卸下面纱的托娅王妃露出那张足以迷倒众人的容颜,席上之人无不投来惊艳的目光。托娅王妃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美丽,不时地露出明艳妩媚的笑容。
宫女端着酒水鱼贯而入,数十只刚烤熟的全羊被一一抬入席间,细嫩的羊肉在恰当好处的烤制下金灿放光,酱香和肉香交融在一起,直引得人食欲陡增垂涎三尺。
苜宿王一抬手,座下的数十名侍者同时拔出大刀,一阵刀影闪烁之后,每只烤全羊被分成了一致的大小分量放入金盘中,由宫女一一端至众人面前。
呼雷望着被剔得干净的全羊骨架,不由低声赞叹道:“好精准的刀法!”
夜阑望着金盘里的那块四方四正的羊肉,切痕整齐光滑,看得出那解羊人下刀时的干净利落和刀法的精准熟练,心下也是惊叹连连。
“开宴吧!”苜宿王朗声高呼道。
夜阑和呼雷瞧见两侧的人都将酒碗举过头顶,敬向苜宿王,齐声感激道:“多谢大王赐宴!”
扎顿爽朗一笑,挥手举起酒碗,敛去王者的威仪,亲和道:“诸位莫再如此虚礼拘谨,今夜,吃好喝好,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我们苜宿国的羊奶酒香,可是飘万里熏醉云霄啊!”说完,扎顿仰头饮一碗酒。
众人也随之饮尽碗中之酒,渐渐开始热络地自由谈笑起来。夜阑挨着呼雷坐在席末,两人刚放下酒碗,一旁的宫女立马上前倒满。
夜阑喝完羊奶酒,双颊渐渐酡红发热,不由低下头来食了一口羊肉,却更觉得五内燥热异常。
“阑儿,这羊奶酒后劲猛烈,你体内蕴有寒气,一燥一寒,会让你感到不适。”呼雷拦下夜阑正要往嘴里送的烤羊肉,关切道:“这烤过的羊肉也最好不要吃。”
夜阑放下夹着的羊肉,不由道:“那我就在这儿干坐着,什么都不吃。”
呼雷慢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悄然递给夜阑,耳语道:“我带了三个糯米团子来,你可以趁旁人未察觉之际吃下,我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吃几个糯米团子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
夜阑并未反驳呼雷的言语,因为偷吃这件事她打小就习以为常,她总会在正式用饭之前偷偷吃饱,然后在爹娘用饭之时,随意地吃上几口便跑去院中玩耍。在众人未发觉之际,她常常在袖子里藏些食物带出去边玩边吃。
呼雷颇有信心地望着夜阑,笑道:“你若不愿当众偷吃,也可收着稍后再吃。”
一把夺过小盒,夜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盒里掏出一个糯米团子并且放入了嘴中。唇齿微动,夜阑已将嘴中的糯米团子吞下。
夜阑将还有两个糯米团子的小盒悠然地放入袖中,向呼雷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呼雷被夜阑脸上孩子气的神情给逗乐了,赶忙举起酒碗掩住自己的笑态。
忽然,月下平地起鼓声,一群身姿绰约的舞姬踏着鼓点舞入席间。
一名舞姬飘然立在呼雷身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呼雷英俊的脸,冲呼雷妩媚一笑,继而举起案上的酒碗,一只手勾住呼雷的脖子,旋身躺入呼雷怀中,将酒碗放在呼雷唇下,笑道:“你的样子真俊朗,和奚瓦在梦里遇见的人一模一样,喝下这碗酒,和奚瓦一起去篝火旁跳舞吧,你的出现一定会让姐妹们无比高兴的!”
呼雷接过奚瓦手中的酒碗,默默地将目光投向身侧端坐的夜阑,看见了夜阑微微皱起的黛眉。
“奚瓦姑娘,多谢你的盛情邀请,我想我应该留在我妻子的身旁,她不是很喜欢跳舞,我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呼雷收回目光,向怀中的人儿解释道。
奚瓦扭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夜阑,慢慢从呼雷的怀中坐起,一丝失落之后又展眉笑道:“你的妻子像夜空里的明月般美丽,若奚瓦是你,也会一直守护在她的身旁。”
奚瓦略有不舍地放开手,向夜阑微微一笑,便踏着鼓点向宴席间飞舞而去。
适才的一幕被苜宿王瞧见,不由向托娅王妃大笑道:“托娅,你哈洛族的男子对妻子真是痴情,奚瓦是王宫中数一数二的舞姬,呼雷竟然能够对她不屑一顾,在他的眼中,这世间的珍宝都比不过妻子的笑容吧!”
“回父王,哈洛族无论男女都是重情重义的,正如奚瓦身上有着苜宿独具的热情直爽一般,他们身上的品质都是美好的,容易让人喜欢的。”托娅从容地答道。
“托娅说得极是!”扎顿望着身旁的班羯,面露慈容道:“班羯,你要要好好对待你这位美丽而聪明的王妃,让她也瞧瞧我们苜宿男儿的铁血柔情。”
此刻,苍鹰紫座上的扎顿敛去了王者威仪,他与班羯、乌卡两个儿子谈笑风生,还不时地往晞的酒碗中倒酒。他的言语举止不再锋芒锐利,而是像位仁慈和蔼的一家之主。
锣鼓微停,胡琴弦响。座中之人大多弃下酒碗,手拉着手奔向一旁的篝火处,他们踏着节拍围聚在篝火旁欢歌起舞。班羯王子也同托娅王妃来到欢跃的人群中,融入其间,在月色下跳起了圆圈舞。
然而,不善舞蹈的夜阑依然坐在席上,顾自欣赏着胡琴浑厚高远的韵音,让人有一种飞驰在茫茫草原上的肆意。呼雷没有加入舞动的人群,只留在座上默默地陪着夜阑。
“呼雷大人,那边真热闹,你也去吧!”夜阑猛然瞧见呼雷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不由扭头望向篝火处,回头笑道:“我素来不善歌舞,你一个人过去吧,我在这坐一会就好。”
呼雷还未回答,便瞧见适才那位婀娜多姿的舞姬奚瓦正向席间走来,手中拿着一个五彩的花环。奚瓦身姿轻盈,像一只灵雀般落在夜阑和呼雷座前。奚瓦热情地拉起呼雷的手,却将目光投向夜阑,笑若银铃道:“美丽的夫人,请将他暂时借给我,奚瓦将会对你感激不尽!”
立即听懂言语的呼雷脸色一愣,他早闻苜宿国的女子热情如火,此番被曼妙的奚瓦挽着,他却显得有些不自然,只好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夜阑,希望她可以出言婉拒了奚瓦的邀请。
谁知夜阑完全没有弄明呼雷眼神中的含义,摆手向他微笑道:“美人盛情相邀,你还不快去吗?”
奚瓦从夜阑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立马将手中的五彩花环戴在夜阑的头上,蹦蹦跳跳地拉着呼雷融入起舞的人群。
夜阑被呼雷最后投来的那挣扎的表情给逗乐了,她终于将可以舒一口气了。适才呼雷坐在身侧,望着她的神情让她莫名不安,如坐针毯般地想要起身逃走。
“你就这样将你的如意郎让给奚瓦了。”一个着装典雅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夜阑身后。
夜阑闻声回头一望,是晞娘娘。夜阑暗惊晞娘娘的动作之快,快到还未感觉到她的气息她已来到跟前。
“晞娘娘。”夜阑起身行礼道。
“夜阑姑娘,你我无须多礼。”晞娘娘挨着夜阑坐下,抬头望了望已经无人的苍鹰紫座,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几番欲言又止。
夜阑忍不住直问道:“晞娘娘,你若有什么话想要问我吗?”
“夜阑姑娘。”晞娘娘双手紧握,缓缓开开道:“昨日若不是你为我运功疗伤,我今日很可能不会坐在这里。观你内力,修习的可是武林至尊心法沐春诀?”
“实不相瞒,夜阑师出栖雪派,偶然间蒙一位前辈相救,便获得了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内力。”夜阑答道。
晞娘娘神色焦急地追问道:“那位前辈名讳是何?现在何处?”
“那位前辈没有直言名讳,我在陌南城太守府的地牢里遇见他,他故意困在牢中,说是要等一个人的宽恕,等一个人的归来。”夜阑在未明确这位晞娘娘与靳无影的关系之前,刻意隐去了许多她早已猜测到的内容。
晞娘娘在听完夜阑的言语,眼中露出欣喜,不由喃喃道:“无影,你还活着,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腰间那半截镯子被晞娘娘紧紧捂在手心,神色从欣喜渐渐化为刻骨的忧伤。
晞娘娘哀恨地望着银河中遥遥相望的牵牛、织女星,哽咽地低语道:“三十年了,你若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为何不来寻我……”
篝火旁的欢快激越声被无限地拉远,渐渐模糊不清。夜阑被晞娘娘凄然而落寞的神色触动,再次激发起夜阑内心的疑惑。三十年前发生了什么,怎样的过往才会让一个女子从骨子里透着神伤?
多情自古空余恨,空余恨,余恨难了至情痴。
一道脚步声渐进,晞娘娘瞬间敛去面上神色,正身直座地望着来人,开口道:“都统领,你怎么来了?”
来者是一位护军,躬身迈步至座前道:“回晞娘娘,大王与乌卡殿下骑马赏星去了,大王说娘娘近日不宜久坐风中,特命属下早些送娘娘回殿歇息。”
晞娘娘微微点头,起身向夜阑道:“夜阑姑娘,我见你今夜几乎未入食,不如随我一道离去,我让人做几道合口味的小菜,我们再边吃边聊,可好?”
晞娘娘瞧见夜阑将目光投向人群里,不由继续道:“你莫担心,我会派人告知呼雷大人你的去向。”
“多谢娘娘。”
夜阑全然找不到拂意的理由,便随着晞娘娘离席而去。
身后,篝火熊熊燃烧,人们依然沉浸在欢歌笑语里,情绪高昂,陶醉忘我。
夜阑一行人离开花园,踏上重重蔓延的白玉石阶。
忽然,一抹黑影在不远处的假山上飘过。紧接着,一群侍卫手握长戟分路向那黑影追去。
晞娘娘身侧六名侍卫立即警觉地横握长戟,一名侍卫上前打探了一番回禀道:“回娘娘,回统领,适才有一贼人偷入军机殿被发现,目前正在大力追捕中。”
“军机殿!”都统领闻之神色一震,侧身向晞娘娘道:“娘娘,贼人现处宫中,请随属下速速回殿。”
“都统领,军机殿有人窃入,此事关系甚大。”晞娘娘正色道:“你立即领人去查看殿中情形,同时尽快将那擅闯之人擒下,莫要因我耽搁了!快去吧!”
都统领躬身退下,留下五个身手敏捷的侍卫,保证晞娘娘和夜阑的安全。
夜阑随着晞娘娘下了白玉石阶,便瞥见数十名弓箭手悄然跃上几座宫殿,向四周搜寻黑衣人的踪迹,一旦发现便放箭射之。
“小心台阶。”正当夜阑凝神望着四周布下的弓箭手,脚下稍微留意险些踩空滑倒,好在晞娘娘及时出手拉住了她。
夜阑稳住身形,观晞娘娘一副担忧的神情,赶忙道:“多谢娘娘。”
晞娘娘淡淡笑了笑,便挽着夜阑登上石阶来到所居宫殿前。
“杏儿,命人做几道我平日里常吃的菜肴,越快越好。”晞娘娘向候在殿外的一名宫女吩咐道。
在还未跨入宫殿内的一刹那,夜阑再次瞧见了那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一个树上闪过。那道黑影轻功极好,却未躲过弓箭手早已埋伏好的一箭。黑影后背中箭,颓然从树下跌落,落入浓密的花丛里不见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夜阑尽力地放慢脚下的步伐。当她回头迎上晞娘娘的笑而不语时,她便知道适才夜色里发生的一切同样落入了晞娘娘的眼里。
“那些事他们会处理,我们入内吧。”晞娘娘说完,抬着步子入了殿内。
夜阑再次回头,一群侍卫已来到那黑影坠落处搜寻,她也不再多想多看,随着晞娘娘拐入内殿,来到一间同大夏东南处民居风格相差无二的屋子内。这屋子内挂满了山水字画,还摆放着一件件静美细细致的手绣织品。
“夜阑姑娘,先过来坐下喝杯热茶。”晞娘娘坐在案旁,已斟满两杯茶,她神色淡然,仿若屋外之事与她毫无干系,也好似屋外发生的事全然在她的掌控之中。
揭开茶盖,一股幽然茶香沁入心肺。小饮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夜阑打算将她石室里的半截玉镯与那封书信的事情悉数告之晞娘娘。她还未启口,只见半开的朱窗外有一道黑影落下,朱窗外种满了梦浪花,在丛丛梦浪花里,她看清了那个黑影。
在她之前看到黑影的人是晞娘娘,她神色无恙,端着案上的茶喝了数口。不远处,搜寻者的脚步声正在靠近,那道黑影在躲藏的一刻也望见了窗内的人。
那黑影虽蒙着面目,夜阑从那双深黑的眼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赶忙推开半开的朱窗,低声喊道:“木木……”
一大群搜寻者的声音越来越近,冉木背上的箭伤在拼命逃窜下血流不止,好在梦郎花血色艳红,才掩藏住了他的血迹。
“晞娘娘,夜阑求你出手相救,他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夜阑神色焦急,情切地向坐在案旁的晞娘娘乞求道,此刻,只有她才能救下冉木。
朱窗外,已隐现侍卫高举长戟。
“晞娘娘……”夜阑见晞娘娘还未开口,便放下求助于人的打算,决定跳出窗外抵御侍卫,让冉木借机逃走。
夜阑刚要纵身跃出窗去,被一只手拦住。
只见晞娘娘足下一点,飘然落入梦郎花丛中。她猛然间将冉木推向朱窗前,轻声道:“快些扶他到屏风后去。”
待冉木入了屋内,晞娘娘再次将朱窗半掩,两袖一挥,足下的梦郎花瓣随风飘落,让花上原本的血腥味被遮盖住了,只留下扑鼻而来的梦郎花香。
冉木被夜阑拉入屋内的一处屏风后,他不想以现在的模样出现在夜阑面前,更不想望见夜阑眼中担忧的神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