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她才看到男子从卫生间里面走出来。头发是湿的，穿在身上的衣裤也有湿的地方，甚至连眼神也是湿的。
她觉得心疼，朝他伸手，说，木生，过来。你不应该这样。
她明显地看到他悲痛的眼神以及努力克制寒冷的神情。
成木生一言不发地朝她那边走去。
在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她惊了一下。他全身的冰冷，让她感到窒息。这种寒意来自皮肤的表层，却能触到人的内心里去。她拉住他的手，说，木生，你快坐下。
她利落下床，然后至柜台上拿了吹风机，又走回来。插上插头，打开，沉默而固执地帮成木生吹着头发。他头发湿湿的黏在一起，上面未干的水几欲结冰。摸上去，凉及骨髓。她用左手将那粘在一起的头发理好，右手握着吹风机不停晃动。神情专注。
突然，成木生推开她，用力说道，你走！这与你无关。你既然决定离开，何必又到这里装惺作态？这一切，都不关你的事。
他终于无法克制，甚至声音都变得颤抖。我一再请求你留下来，我以为你会看在成爱的份上停留。但是，我错了。如此，你又何必回来？人的感情是经不起一波三折的，你如此反反复复，终有一天，会一无所有。
她不回答，任他说着。
小爱在一岁的时候，经常生病。又是肺炎又是皮肤过敏的。那时，你不在身边，都由柯远照料着。但她，毕竟是外人，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怎好麻烦她？好些次，我都是在半夜送小爱去的医院。然后，担心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着你在多好。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从没想过不要她。他声嘶力竭地吼，完全无法自控。
是的，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她低头，说。于小爱而言，我给她的实在太少。当初，是我要生下她，现在又是我不要她。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法获得原谅。
她握着吹风机的手一阵颤抖，最后颓然将它关掉。丢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木生，你恨我吧！你恨我或许会好上一点。她跑过来，半蹲着，抓住他的双腿，不住摇晃。你恨我吧！
成木生一脸愤怒地将她推到在地，说，我不会恨，但是，我会忘记。
他狠下了心说这句话。
我不恨，但我会忘记。
她一脸僵硬地坐在地上，面容落魄。
爸爸，你怎么了？成爱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外衣也没穿，走到成木生的背后，说。爸爸，是不是这个阿姨让你不高兴了？
她看向坐在地上的朝阳，大声说，阿姨，如果你惹爸爸不高兴，你和爸爸合不来，你就走。我不希望我爸爸不开心。
小爱，你怎么起来了？成木生的情绪有所收敛，回过头一看，连忙将成爱抱回了被窝里。
朝阳从地上爬起来，默然看着这对父女，心里像是有一根藤蔓在缠着，紧窒难耐。
我会走的。她说。
成木生抱着成爱躺下，跟着闭眼，不再说话。表情在见到成爱后奇迹般地恢复了平静。
她走至床头，关了灯，却没有睡觉。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黑暗，克制情绪。甚至连呼吸声都是克制的，几乎听不见。
寒冷的夜。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如同一团飞絮。从床上传来的鼻息敲打着耳膜，她知道成爱已经睡下。双手抱住胳膊，却冷得如同抽搐，缩回口袋里面，依旧是凉凉一片。它无处可安防。这种叫做寒冷的毒，侵袭着每一寸皮肤。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却找不到一点热度。沉重的幻觉拉开，又仿佛回到了那些严寒的夜间。
黑暗一下变得透明。
一个人的浴室，灯光昏暗。大部分学生都已经睡去。夜间的十一点。因为学校里面的热水稀贵，不是要钱买就是要排半天的队。而这两者，她都没有选择。钱，永远是一种不够用的东西。排队，这只是个文明的说法。大抵生产热水的地方都人口稠密，为了一份热水学生们得煞费心思，走关系抢地方的。她并不喜欢如此。刚上初中，因为离家远便住了学校。一到冬天，她便觉得害怕，但又莫名喜欢着。就像在零下几度的情况下，拿着一桶凉水从头顶泼下，然后全身会散发热气。而那种原本占据体内的寒冷感会瞬间消失，只剩麻木。
她甚至鲜少记起那时的生活，学校，教室，操场。年代已经久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路过。但是，那样的感觉却依然在心底鲜活，寒冷和麻木。自小学的时候，她的成绩便不是很佳，但是比一般孩子都要独立，这亦是没有办法的事。在她的日子里，关心的不是成绩，而是自己的一日三餐。就像，期末考试完，不管成绩的好坏，都是要被改动的。带回家里的通知书只是一次对家长的表面应付，那些所谓的分数名次，在考试还没到来之前便已被各个老师密谋出来。她记得自己有一次考了全班的第三名，发下的通知书上却成了二十名，分数也向后拉了一截。只是，这些回去的时候从没人关心过。妈妈依旧不知所踪，爸爸也是隔三差五不在身边。只有角落里空空的锅子等着她，提醒她中午来临。
这些，本来已经忘记了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人世本来就如此。只是在这个晚上，这些忘记了的东西又重新跳跃于心底。像是一阵顽皮又钝重的风。
她摸了摸手臂，冷得跟手指一样没有热度。脑中却开始昏蒙，幻觉感越来越沉。
朝阳，天冷，睡床上来吧！黑暗中，男子空亮的声音响起，像是一个梦。
她摇了摇头，努力驱赶走潜伏心底的情绪。
成木生见她没有动静，又说了一句，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也不早了，先睡吧！
她咬了咬嘴唇，很用力地，疼痛清晰传来。神智在刹那夺回，那些真实的幻觉隐遁下去。慢慢起身，她摸索着回了床上，却没有睡下，只是呆坐在床头。也没有半点声音。与他相隔了一小段距离。
清晨，成木生起床，见她依旧在床头坐着，但是已经歪头睡去，呼吸声很沉。被子已被扯到一边，完全没有盖在她的身上。他皱眉，轻轻唤了声，朝阳。但是，听不到回音。最后，决定放弃叫醒她，把她抱到被窝中，放在成爱的旁边。小心翼翼地掖好被子，才离开。
他迅速刷牙洗脸，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外边光亮稀少，青灰的天，曙光迟迟。他将双手放到嘴边，呵了口气，搓搓，然后插入裤袋，大步离去。风一阵阵地吹着，落在他脸庞上，卷过清寒一片。
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他想。又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摇头。
他熟悉地走至街区，出动的人很少，各种各样的小摊如往忙碌。他看见柯远在长街的一边摆弄摊位，显得吃力的样子，便走了过去，习惯性地帮她搬起来。
柯远见是他，笑了笑，眼神奇特地亮。呵，木生，你总是这么早就起来了。
习惯了。他淡淡回道。你不也一样，习惯了早起，习惯了在青灰的天色里忙碌。
我呀！这是没有办法，要生活嘛！其实，我很贪睡的。如果真的有一天松懈的话，不想来卖早餐，我会睡到中午，还觉得不够。她娴熟地将一笼小笼包放到了三轮车上的火炉上。
世上像你这般勤快的女子已经不多了！他感叹，并且开起了玩笑。
柯远笑了一声，回复，勤快的人总是命苦呵！不过，我吃着用着安心，都是靠自己得来的。
快要过年了，你回老家吗？他问。
不知道，应该要回去了吧！毕竟有了年纪，你也知道，在农村里，像我这样的大抵都是孩子他妈了。她耸了耸肩膀，继续说。没有办法，其实我非常想到外面玩个几年。这样比较自由，不受拘束。虽然我做这个事情辛苦，并且没有多大前途，但我觉得很快乐。它微小，却足以包裹一切。而家庭，于我来说一一直是个麻烦
的东西，但是拥有了便要对它负责，对家里的每个人负责。不然，就不配拥有。
成木生的目光暗了一暗。
你呢？回去吗？你也好久没回去了吧！她问。
是的，我已经非常久没回老家了。我也很久没见到我的母亲了。他似是感叹，然后语气坚定。不过，我想，我快要回去了。那是一定的。
柯远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朝阳，她会跟你一起吗？
不会。他摇头，她有她自己的选择和自己的所想，我不能强迫。但是，我决定，她这次离开，我便会和她断绝一切。
她沉默良久，说，这样也好。
然后，两人都不再说话，认真忙着手中的事情，却又各怀心事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