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拾再也没到她这里来过。自那天起,她便完全消失在朝阳的世界里。她亦没有刻意去记些什么,甚至在后来的一个月里她几乎忘了她。良锡亦很少前来,甚至比之前的次数更少。他来的时候几乎没了话语,抽烟抽得厉害,有时整宿不眠。她不说什么,只陪着他一起无眠。有时候他会在深夜打电话告诉她,叮嘱她一些生活中的事情,然后说朝阳我想你。
她淡笑,释然。
阴历十二月,年底,扇又来看她。她没有去接,只告诉了扇又自己居住的地址。广州的气温已不再那般寒冷,甚至阳光暖烈的时候,她都是穿一件衣服。还有一个星期就是大年夜了。她想。
扇又是一个人来的,如同以往一般,干净整洁的样子,让人温暖。打开门的时候,她抱住这个女子,许久不肯松开。她说,扇又,我真的快一无所有了。
客厅里面有些乱,地板上留下足迹,灰尘与泥巴相裹,沙发套上有明显的果汁印记,而茶几边堆了几个酒瓶子。伏特加的。电视正在开着,里面播放综艺节目,洋溢着过年和新春的喜悦气息。扇又说,朝阳,你怎么会如此?
她呢喃着,眼神里面写满了叹息。你怎会如此?!
然后,进屋一扫视便看向了阳台。上面更加凌乱和不堪。烟头满地,堆积出更厚的灰尘。衣服挂在栏杆上,很脏的样子。而有的衣服还在滴水,落在地面的烟灰上,印出大片痕迹。
朝阳的头发披散着,很长很长了。她苍白着脸庞,甚至连眼神都是苍白的。
扇又叹息了一声。她鲜少如此过。至少在朝阳认识她后,她都是温和给人以舒心的。
其实,你不必如此。她说。朝阳,你跟我走吧!我们回上海去。
不。我不想去那里,我不想去那个和苏州接近的地方。她翕动着嘴唇,发出模糊的音。但是,我想念我的小爱。
扇又拉住她,说,成木生已走,他带着成爱回老家了。
是吗?朝阳的目光一暗,跌坐在沙发上,喃喃,这样也好。
如果你不愿去上海,那便去别的地方好不好?你先去,我回上海辞了工作,然后再来。扇又说。
她没有回答,目光散漫。
朝阳,我不希望你再一个人走下去。我愿意和你一起。
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散漫着的目光更甚,仿佛里面游动着无数尘埃。
扇又亦不再说话,深静看她一眼后,走到阳台,拿起扫帚,收拾屋子来。她很快把这块小地方还原干净,亮出清新整洁。透过阳台,能看见外面的阳光,一束一束,如同温暖的花开。她微笑,说,朝阳,也许你该出去晒晒太阳了。外面的世界很好。
她说,扇又,我的感情总是掺杂着质疑在里面,我渴望与人相拥却又在事后厌恶,我想要一个家庭却不断行走,甚至抛弃,如同我渴慕与阳光握手却言和于黑暗。你说,这样的灵魂能否得到救赎?
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一意孤行的鸟,有翅膀,想停留,却没有方向。我从天空中俯视人群,看到了太多苍凉和悲苦。我的眼睛里面对温暖藏有怀疑。我的喙子,我的羽毛,我的双脚不停哆嗦。在黑暗中,我被寂寞驱赶得无路可逃。
扇又,你告诉我。我该飞往何方,停在何处,与谁为伴。
女子轻轻抱住她,用手在她头上摸着,一下下,如同牵引。告诉她,这里可以温暖,只要她愿意停留。
她说,朝阳,你真让人心疼。
一连五天,她们都在外边度过。从广州到东莞,再到深圳,然后去了珠海。临走之际,她把手机放在家里。她想让自己自由,忘记一些东西。扇又本来只请了两天假,但是因为在行走的途中不能回去,她只得打电话再去请假。此事了后,便将手机关机。与她一样,彻底拥抱自由,脱离一些情绪上的纠葛。
天气一直晴朗,微风如润,拂过身上的时候,凉滋滋的。她明显地感受到脸上的热度,痒痒的,细碎的感觉。
她说,扇又,我真想这么走下去。其实身边有人陪着还是好的。就算这陪着是相对于彼此的,我在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到很多事情。我的思绪难以停下。我总是不停地想,这完全无法克制。往事,梦境,以及以后的行走。这些,如同劫灰,在我的心头漫步。
朝阳,你可以尝试着奔跑。奔跑能让人迅速忘记一些东西。耳边只有呼啸的声音,不会陈杂谁和谁的话语,这个世界不灭的喧嚣,以及眼前的事物,如影倒掠。心头会有风吹过,然后刮去尘埃。
……
过年的前一天,她送扇又去飞机场。简单的告别仪式后,回到了居住的地方。房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和离去时一样。她在客厅里面愣了片刻,便进卧室。扇又临走时,本想带她一起回上海。但她拒绝了,态度执意坚决,说是在这里有未完成的事。
因而,她一个人回来。在卧室里边发了一会呆后,于枕头下拿起手机,开机,打电话给良锡。
手机响了一阵对方才接听,男子沉着的声音,说,朝阳,你去哪里了?我回住所找不到你,本想打你电话但是发现你的手机在枕头下面。我很担心你,朝阳。
她听到自己的内心里有声音在响动,轻微而不可忽视。
过了许久,他才说话,朝阳,明天我不会来你那边了。我的父母从老家过来,我得安顿他们。你自己去买菜,记得做饭吃,不要饿着。
他的声音里面带了几分落寞,却依旧动听。他说,你不要让我担心,朝阳。
我知道了。许久,她才如是说道。
还有,我的妻子……他正准备说下去,却被她截断,说,我很累,先挂了。有什么以后再说吧!
然后,不等良锡回答,便率先按断了手中的通话。
一瞬间,她感到万籁俱寂。
心中,亦是灯火阑珊,冰冷如灰。她用力吸了口气,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却依旧不见精神。看着镜中的自己,憔悴得没有余地。嘴唇干枯,眼神苍白,头发散乱,脖颈下面的锁骨,更加凛冽。像是某种刃器。
她看了许久,瞥开了目光,喃喃,原来我竟这么落魄不堪了。
一阵失神后,她走回卧室,至衣柜处拿出鲜亮的衣服穿上,那是以前在酒吧时穿的。已经很久没有触碰了。红色的连衣裙,靴子,袜裤。然后到另一房间的梳妆台前,细细为自己化妆。淡绿色的眼影,以及鲜红的指甲油,这是她所喜欢的。
有些像梦里面的母亲,盛装出现。她弄完这一切,坐在阳台上,点了一支烟,三个5的。她感觉这一切依旧是梦境。那个盛装苍白的女子,翕动着双唇,说,朝阳,来,我的孩子,妈妈带你走。
她的头发挽起来了,在头顶上,戴着一支小小的水晶簪子,光芒微亮。
和夜空拥抱的感觉,真好。她挣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嘴边的笑容苍冷。没有月色,那一大片穹顶显得深静。她感觉自己要融入里面。
手机在茶几上响了三次,于第四次响动的时候她起身,走过去,冷漠着表情,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良锡。
她没有接听,直接将电话挂断。并且在一迟疑后关了机。她想安静地一个人,迎接明天的除夕。如同以往一样。这已是习惯。她又点了一支烟。这是种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东西,陷进去的时候,沉重得难以醒来。
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却无心观看。只是麻木地抽着手里的烟,直到烟灰变冷。
她突然感到无比的孤独。这种感觉像是毒液般升腾,流遍身体的神经,血管,以及每一个细胞。她咬了咬嘴唇,黯淡的眼神,如同烟灰。
朝花夕拾,已是旧事。她想。然后,关灯,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沉静地睡去。
这个晚上,她没有做梦。很平和地睡着,只盖了一毛毯,亦不觉得寒冷。
万千思绪沉归海底,将不再提起。
醒来的时候,她如此告诉自己。
除夕,她一个人在屋里,沐浴,换掉身上的红裙,穿着宽松的毛衣,牛仔裤。头发扎成一束在脑后,依旧形同干草。她对着镜子退掉脸上的妆容。然后露出微笑,告诉自己,将要前往下一个地方。是的,她决定离开这里。
一如来时,不跟任何人说起。
在很早的时候,她想过要去云南,但一直没有涉足。有人说那边的天空是最澄净的,一如小孩的眼睛。这是她所喜欢的。
良锡在清早的时候给她打电话,说晚点有可能过来,或是明天。如果不行的话,往后的日子陪她去一些地方。由她挑选。
他的语气带有明显的请求和害怕。她却依旧漠然,这些日子,没他在身边,已经习惯。即使一个人要面对孤独和黑暗。她知道,他是爱的。她亦是。只是中间千山万水,重重阻隔,刚开始的时候,彼此都毅然向对方靠近。后来,事情成往的时候,便是连灵魂也无法穿透。
她挂断电话,说,良锡,再见。
语气很轻,像是梦幻般。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亦变得很轻。
良锡,我们一开始就是两只在森林里面飞翔的鸟。因为孤独到了一起,后来又各自怀着不舍离去。这结局是注定的。她在心底里说。只是,你飞翔的目标明确,有行程和终点。而我,却没有。飞下去,是我唯一的期冀和生活。
楼下的人群欢乐,各家团圆,喜庆声一片。楼上,却是青蓝的天。万里无云。有鸟飞过,不留下痕迹。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站这个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