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苗苗缓缓起身,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声音发颤:“洲木。”
彭洲木缓缓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已经,一个晚上都没有理我了。”
夏苗苗上前几步,握着他的手:“对不起,洲木,对不起。”
两人执手相看泪眼,慢慢视线交融在一起,悠长,且深邃,让旁人看在眼里,不寒而栗。
彭洲木带着一身哀怨的出场,深深地感动了夏苗苗这个处于意乱情迷状态中的少女。我掐指一算,发现古往今来面对爱情的诱惑也不停下追往自由的脚步的女子就只有嫦娥了,但是转念之间又想起鲁迅的那篇《奔月》,这么一看,嫦娥奔月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深刻道理应该是能为爱情停留的脚步,最终却会被婚姻所释放,由此看来,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婚姻制度实际上极端矛盾。
想到这里,不由脱口而出:“这和老子说的国家昏乱,有忠臣是同一个道理嘛!”
苏乔端起酒喝了一口,眼神凉凉地看着我。我才幡然醒悟,自彭洲木把夏苗苗带走过后,周遭气氛一下变得很奇怪。蒋翊埋头喝酒,裴浩与许蓁欲言又止,而情场经历丰富的苏大师,则是宠辱不惊地慢悠悠地将从我这里拿走的菜一点一点全部喂进了狗壮士嘴里。狗壮士被冷落半夜,消失多时的恩泽宠幸在一瞬间忽如一夜春风来,兴奋地呜呜不已。
一阵凉风掠过树顶,掀起的叶子发出空廖的声响。蒋翊闷头又灌下一大口酒,许蓁拍拍裴浩的胳膊,担心地说:“我们还是先送他回家吧。”裴浩点头赞同,对苏乔行了个礼:“苏老师,今天有点事情,招呼不周,请多多原谅。”两人架起一人一狗,到街边拦车。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再迟钝也看了出来。
原来蒋翊喜欢的是夏苗苗。
原来他给我出院庆祝的真正目的是想借故接近夏苗苗。
介于我过去一直都是担当挡桃花这种反面角色,第一次充当过河的桥,不仅没有难过,反而升起了一种天降大任的神圣使命感。
苏乔站起身说:“走吧。”
我没有反应过来:“去哪里?”
他的手放在了我头发上揉了揉:“你刚才也听说了,最近治安那么差。那么晚了,我还是送你回学校,不然,”他俯下身看着我,笑得诡异:“如果你想去我家,也是可以的。”
我只想立刻回学校找到夏苗苗告诉她那个让我跌破眼镜的消息,于是迫不及待地一边向街边走去,一边对他喊:“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我浑身被神圣的使命感包围,与此相应的是对外部事物敏感度的急剧降低,等我看见路口疾驶过来的车闪耀着的刺目光辉,我悲哀地闭上眼睛想,真被夏苗苗说中,这次该进特护病房了。
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我不由自主往后一退,身体随着那股力的方向往下坠去,鼻子却触到柔软的衣料,扑鼻而来的,是盛夏清晨的海风拂过草尖带起的幽香。
我尴尬地贴在苏乔的胸口,他的左手紧紧搂着我的肩膀,我把脸尽量离开他胸口远一点,感觉烫得灼人:“苏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手松开了,但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牵着我的手慢慢走上马路说:“走吧,这次如果又算工伤,我可赔不起了。”
夏天的夜色如此绸缪,透过幢幢的树影,在苏乔脸上明灭出婉约的光影。街上的行人已经稀疏,他指尖的温度流淌到我手心中,渐渐地又蔓延到心里,随之砰砰响起的,是隐隐约约缭绕在耳边的心脏在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声音。
走到街对面的距离其实很短,但是在夏夜这悠长光阴的流动中,这路分明又显得非常的长。树叶缝隙间漏出几丝蝉鸣的声音,急促而明晰。这长短的交替,最大程度地证明着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我为自己在这种场景中还能够记起相对论感到不可思议。当然作为一个从本科开始就混迹于一级学科的女子,我对于相对论的全部认知,其实是来源于一个故事。传说曾经有个妇人请爱因斯坦用通俗的语言来解释一下相对论,爱因斯坦说:“独自在火炉旁呆一五分钟,时光漫长得好像过去了一个小时;而和心爱的女子呆在一起一个小时,时光却短暂得似乎只过去了五分钟”。介于在这个故事里爱因斯坦表现得太像一个情场浪子而失去了作为一个物理学家的严谨,导致这个故事实在是真假莫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在这一刻想起这个故事的原因,正是因为苏乔拉住我手的一刹那,我的严谨已经逐渐丧失。
苏乔上了出租车后,放开了我的手,看向窗外的表情如月光下静寂无波的海面。我偷偷地看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这种表情,竟然让我开始有点难过。我实实在在感觉到有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擦肩而过,却又在一瞬间立刻恢复正常,我仔细琢磨了一下,此刻在我心中翻滚流淌的情绪,叫做失落感。
苏乔依然坚持让车把我送到寝室楼下才离去。车开走之前他只淡淡嘱咐了我一句早点休息。巨大的失落在心中翻滚,有如冬日被狂风扫过的树叶,纷纷扬扬地弥漫了整个思绪。
我被这样一折腾,再也没有心思去管夏苗苗了。既然睡不着,我随手抬了把椅子坐在寝室阳台上吹风,抬头看见往日被烟尘粉末污染到夜雾遍布的天空今天竟然分外透彻,甚至能够看到几颗星星若隐若现的姣好身姿。我想,这真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夜晚,连人带天气一起都不正常。
手机的短信铃声突然响起,我心想苏乔终于联系我了,一阵激动,翻开来看却是蒋翊这个失意人:“筠君,今天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实在对不起了,你平安到学校了吗?”
蒋翊这人平时虽然爱和我唱反调,关键时刻仍然是个团结同门的上进青年,具体表现就是他在为导师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从来宁可自己默默地扛了,也不私下里找我和他一起解决。现在正值伤心失意,我也免不了安慰他几句:“其实在我看来,你比蒋洲木好多了,他那个人是没有定性的。苗苗她就是一时新鲜,你还有的是机会。”
他回过来消息虽然简单,但蕴含有一种失意人特有的悲情气质:“好了,早点休息吧。”
我默默地合上手机,心里慢慢涌上的感觉几乎要让泪水夺眶而出。
我每次喜欢上的总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人,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欲哭无泪,欲诉无门。
这是件很好理解的事情,如果我对夏苗苗说:“我喜欢蒋翊,蒋翊不喜欢我。”夏苗苗就会义正言辞地进行一番安慰。但是如果我对夏苗苗说:“我喜欢钟汉良,但是他不喜欢我。”我脆弱的头部就会接受她熊掌挥来的洗礼。
冯澜如此,苏乔也如此。他们是在现实中离我很近,却又始终犹如隔了一层玻璃的真空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个象征,一个符号,而不是真实可触的生活。这种可望而不可即,就是李商隐笔下的蓝田日暖玉生烟。
想给苏乔打电话,挣扎半天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又拿起手机发短信,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删去了前一分钟所写的字,在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对,最后终于送出去的那条,内容虽然十分平淡,却是拐了个弯的试探:“苏老师你到家了吗?刚出差回来,要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他回得倒是很快:“已经到了,晚安。”
我关了手机仿佛得到了一点安慰,他是回家了,没有和谁一起再去外面赴另一场约会。
颜晴薇已经和他分手了,她,不会再出现在他家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