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冯澜、何婧珊三个人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是在一天晚自习放学后。
那段时间学校为了迎接国家级重点中学的评估,更新了很多设备。其中据说有一副真人骨架,对于理科生来说,它的作用不过是在生物课上加深直观理解,但是对于文科生来说,就深深触动了怪力乱神的神经。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有同学在班上提议去一探生物实验室,结果达到了振臂一呼,响者云集的效果。当发起提议的同学走到我们身边征集意见时,我一向唯恐天下不乱,于是理所当然地积极响应;何婧珊犹豫着先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再在冯澜脸上扫了一圈,终于也点了点头;轮到冯澜时,他却淡淡地说:“我还有些功课没做完,就不去了。”
我和何婧珊手拉手走在一群同学中间,往生物实验室走去。我们学校教学区与实践区分开,中间隔了长长的走廊。晚自习下课过后,教学区还有教室闪着若隐若现的灯光,实践区的领域却早已是一片黑暗。长廊上的灯也已经灭掉,楼下路灯苍白的光泌了几丝上来,轻飘飘地游离在蜿蜒的长廊上。前方的黑暗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似乎浸淫在阴暗的领域永远看不到尽头。
走到实验室门口,按照原定计划,领头人推开事先虚掩的窗户翻进了教室,再开门放大家走进去。室内的黑暗浓郁地弥漫开来,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眼睛渐渐地适应了黑暗,越多桌上众多的仪器,角落中那具白骨幽幽地发出了一点森然的光,将自己呈现在大家眼前。春日夜里会有沁凉的风拂过,这本来不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但是配合了眼前的气氛,终于有个女生大叫一声,率先冲出了门。
关于害怕这种事,其实和笑这种事一样具有感染性,第一个女生冲出门过后,无数声尖叫或短促或悠长的相继响起,大家争先恐后冲出门,在逃跑过程中,何婧珊被凳子绊了一下,我伸手扶她,一起被挤到了后面。
我刚把何婧珊扶了起来,只听门“哐当”一声,不知道被谁顺手拉上了。哄闹了半天过后,教室外面的寂静显得格外沉闷,何婧珊哆哆嗦嗦地拉着我的手,眼睛在黑暗中像两颗映在寒潭中的晨星,她靠在我身边说:“筠君,我害怕。”
我也害怕,但是害怕到了极致,反而被一股恶从胆边生的豪气充溢了胸臆,我拍拍胸脯:“怕什么,不就一副骨头么,它有的,我也有。我不止有骨架,还有一身飞沙走石的肉,要怕也该是它怕我!”
何婧珊靠在门口,抱着膝盖慢慢地滑下,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可是,它是一副死了的骨头,你是活着的肉,怎么能比啊。”
我体内的哲学细胞在那一刻开始茂盛,我抓住她的手:“从唯心主义的角度上讲,这副骨头有灵魂,可是我也有灵魂啊,大不了让它们来一场灵魂之间的斗争,我也不一定输给它。从唯物主义的角度讲,它就是一堆物质,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共是两个物质。怎么算,我们都吃不了亏。”
屋外有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有人敲门:“婧珊,婧珊你在里面吗?”
我俩同时振奋,屋外响起的,是冯澜的声音。
何婧珊一抹眼泪,回答:“我在。”
冯澜的声音听起来却格外镇定:“听着,我已经让人去叫管理员来开门了。你们两个不要怕,我现在守在外面。”他顿了顿,突然说道:“我们几个来聊聊天吧。”
何婧珊“嗯”了一声,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但是时间仓促,气氛诡异,三个人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
冯澜的声音隔了门传来:“不然,大家一起来回顾一下这个星期各科老师讲了些什么。”
我莫大的担心油然而生,连忙说:“好是好,但是你们千万别讨论数学啊。”
最后大家的结论是讨论历史,由冯澜说历史上的大事件,我和何婧珊回应时间。
那天管理员拿来钥匙把我们从实验室放出来过后,冯澜送我们回寝室,路上眼光斜斜地看了我一眼:“这次受够了教训,下次再也不会去凑这些热闹了吧?”
我很不服气:“我初中就敢晚上一个人在家关上灯和贞子伽耶子还有美姨来个灵异的约会了,今天这个是小场面。我根本没有害怕,不信你问婧珊。”
他停了脚步,春日夜晚的风是这样轻柔,慢慢渗入人的肌理不带上一丝凉意,我回头看他,却见他的背后墨蓝色天空上,有漫天星光朦胧的影子,他站在那里,一字一句说得很缓:“你以为学校治安就很好吗?我自己赶到那里,让别人去找管理员,是需要及时保证你们的安全;不停地跟你们讲话,不是因为无聊,也不是因为你们害怕,是想表现出有男生和你们在一起,如果有坏人在,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做些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他星光下修长的身影,真心觉得他想多了。
在他赶来的那一刹那,叫的是“婧珊”。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教训都是冲着我来的,始终没有放一丝责备的眼光在何婧珊身上。
谁在他心里比较重要,一目了然。我突然很想问他,如果这晚没有何婧珊和我在一起,他会不会那么着急。
但是突然又觉得没有任何意义,我于他,不过是一个挡桃花的工具而已,能充当这个工具那么长时间,在正常人看来都是极大的幸运,何况他还一直好吃好喝地贿赂着我。但是何婧珊不同,她漂亮聪明,这时候两人披戴星光澄澈的光芒站在我面前,真是比八星八箭的钻石还要闪耀的一对璧人。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长久以来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正在抽身而去,或许我给自己设置了一个梦,内心却提醒着自己,这只是梦,对于梦,只适宜关注他外表的光绮华艳,千万不要试图去触碰,如果再走近一点,它就碎了。可是却从没有想到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自己碎掉。
何婧珊拉了拉冯澜的胳膊,小声说:“你就不要生筠君的气了,今天晚上又不是她一个人要求去的。我们被关在里面,也是意外,根本不关她的事。”
我忽然想起最初,冯澜在解题时占了上风,何婧珊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我会拍一下冯澜的胳膊,说:“差不多得了啊,注意在美女面前保持绅士风度。”
在这一刻一切都反了过来,转变来的是那么自然而然。
我总觉得自己的心即使是玻璃做的,那也是厚度达15厘米的钢化玻璃。在这一刻却有点难受,走到寝室楼下的时候,看着冯澜的背影在朦胧星光中渐行渐远,心里的那点哽咽充溢到喉咙,我想,我和他的这段友情,就要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慢慢消失不见了。
这点伤心遗憾在第二天早上荡然无存。清晨我跨进教室,见冯澜正埋头写着什么,见我过来,把本子砰地一合。我略有点尴尬,心想我昨晚虽然在心里无数次演练过与冯澜割袍断义的场景,但是却忘记了现实并不像文艺作品里面那样可以凄然地放下一切决绝立断。现实是我第二天早上还是得这样站在他面前,并且作为数学科代表的他,还肩负着收我作业本的重任。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半晌,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咖喱牛肉干推到我面前。
我感动地热泪盈眶,心想和冯澜做朋友,目前来看真是我一辈子最英明神武的抉择。
他又闷头将收起来的作业本叠了叠,才抬起头来看我:“今天下午我们班篮球赛,你也会来吧?”
申请国家级重点中学那段时间,学校里很多前所未闻的部门和活动在一夜之间犹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并纷纷厚着脸皮谎称自己有悠久的历史。比如文学社就号称自己是解放初期某诗人号召建立起来的,尽管这位诗人同时也是本校建校以来第一个被开除的学生,但校方解释开除的原因完全是归咎于时代对自由思想的束缚,这点完全不能掩盖他在校期间对学校社团发展作出的贡献。
介于每个文科班男生的数量大概都只能组成一支足球队,所以光从篮球运动的角度上来讲,这场比赛并不具备什么观赏价值,但这却成为一件让全校学生都兴奋的一件事。大抵原因是由于冯澜的上场,让女生们很感兴趣,而正由于这场比赛大多数女生都很感兴趣,这让平时几乎见不到什么女生的理科班男生也纷纷表示很感兴趣。诸多原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场比赛的盛况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