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小姑姑跟着小姑父去参加一个在本市召开的商业精英聚会。我吃过午饭,看着保姆又将半个火龙果切好一片片放在透明的玻璃盘子里,内心很是惆怅,趁她转身,就把果片端上偷溜出了门。
我在绿荫幢幢的影子中间行走,夏意随着蝉鸣一路流泻到头顶。我看了看将绿叶骤然耀到刺目的阳光,心想如果在这光天烈日中把火龙果倒进垃圾桶,一定会引起食物的腐败变质,作为一个在严格的道德戒律下成长起来的小朋友,我当然认为这样破坏环境简直是一件不可容忍的事情。
正在惆怅地四面张望为火龙果寻找一个合理的栖身之所,一瞥眼竟然隐隐约约地看见离小姑姑家最近的一所别墅门前,跪着一个瘦小的孩子。
日头高照,印得处处泛出耀眼白光,我疑心出了幻觉,用力搓了搓眼睛,却发现这个瘦小的人影真实不虚。这让我内心中很是唏嘘了一番,心想蒂煌华庭中住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的孩子都孱弱得有如风摆扬柳,一晒就晕,何况他们的贵族气息十分浓郁,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孩子跪在门口?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人不仅雇用童工,还在青天白日间明目张胆地进行体罚。这么想起来这有钱人家做的事情简直是历史的倒退,处处彰显着纸醉金迷的腐败。
我被一股惩恶扬善的感情所支配,端着盘子走到那个瘦弱的孩子面前,蹲下来看着他,十分好心地问:“你晒得难受吗?”
那孩子没有抬头,不耐烦地回答:“妈的你自己来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我愈发肯定他是这家雇用的童工,一脑补上他的悲惨遭遇,心里就抑制不住同情,于是原谅了他的粗戾:“那你还要跪多久?”
他垂头丧气:“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妈什么时候消气。”
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心想他居然是这家人的孩子,那么按照电视剧的一般发展规律,他口中的“妈妈”一定并且只能是后妈。
我来到这里,目及之处都是花团锦簇似的被捧在指尖儿上的贵族儿童,让人看在眼里不禁十分自卑。这时遇到的这个不仅暴戾狂躁,还被后妈用如此残酷的方式进行蹂躏,这让我好奇之余还感到一丝被治愈的欣快,于是我放下盘子,托腮看着他:“你犯了什么错,你妈妈要这样罚你?”
他听见盘子放下的声音,目光一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老子跪了半天,好像有点口渴。”
我善解人意地递过盘子,努力抑制住心中“终于找到了扔东西又不污染环境的地方”那种狂喜,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那这盘水果请你吃了吧。”
他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放在嘴里,抬手的时候小指头上戴的小戒指迎着阳光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芒,模模糊糊地说:“放心吧,老子肯定不会忘了这次你帮的忙。下次你数学考五十分被罚跪的时候,老子也来给你送吃的。”
我勃然大怒,把盘子啪地往地上一搁:“我帮了你你居然还咒我啊。”
他抬起头嘿嘿一笑,映了日光的脸十分淳朴:“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应该是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难的事情,我贾富贵一定帮你的忙。”
我听了这个名字,脸上抽了一抽,心想能取出这样的名字,他父母一定很恨他。
我与贵族中的暴发户贾富贵因一盘火龙果结识,并在一群娇花弱柳中很感到意气相投,从此日日厮混在一起。
贾富贵的父亲长期在外奔走,他母亲出身农村,相当粗暴,对他的教育方式大抵也是狂躁为主,动辄就罚他大中午跪地不起。也亏了这个原因,他解决掉不少给我带来忧虑困扰的火龙果。
虽然小姑姑长期浸淫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时日一长,我和贾富贵的友谊不可避免地让她有所察觉。她对我的恨铁不成钢瞬间迸发成为痛不欲生,蒂煌华庭中的住户大多高贵优雅,可我偏偏就只结交上了一个人人皆鄙视的暴发户的粗鄙儿子,按照物以类聚的道理,这足以说明我这人生来就格调不高,注定无法深入上流社会的领域。但是在她看来,却是雕琢不够给力的结果,于是她纤纤素手一挥,命令我每天练习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钢琴,没有练完不许出门。
正在小姑姑为我下了禁足令的第二天,她在插花时突然晕倒,我以为她是为了我的事急怒攻心,心里很是惴惴。没想到送往医院一检查便传出喜讯,她怀孕了。
小姑父身为富豪,一大特点就是执行能力高得超凡脱俗,另一大特点便是遇事冷静。闻得喜讯并没有着急地表现出欣喜若狂,而是立即给我父母打电话,轻描淡写地提出了不能让小姑姑再受刺激这个建议。
于是我没能与贾富贵见面告别便被接回家里,从此近在市区却如远在天涯。
我望着面前造型保持良好的浩南哥,心中百感交集,心想有了贾这个姓,不论后面的名是什么都似乎叫人感到十分无奈。
浩南哥见我张口结舌说不上话,主动开口叙旧:“那个暑假过后,就没见过你了。”
那个假期过后的事情,我的确不太想提起,于是绕了个弯儿,讪讪笑着说:“没想到隔那么久还能遇上,真巧啊你今天也来上自习。”
他轻蔑地笑了笑,显然对上自习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侧头间他飘逸的头发又落下几缕,遮住了左眼:“我不是来上自习的,是专门来找你的。”
我嘴角抖了一抖,心想他有什么事能找上我,莫不是最近帮会发展惨淡,想要拉我入会?于是连忙推脱:“你看我现在也挺忙的,周围这些同学成绩都很好,我必须奋勇直追才行。暂时没有时间忙其他事情。呵呵,你看这个……”
他一动也不动,额前的头发丝在时不时从窗外吹进的疾风中微微摆动,我没有办法确定他到底是听了我的话心里受伤还是在习惯性装酷,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哈哈干笑两声。
他抬起了头,发丝好像飘飘悠悠要进他的眼里,让我很有想举起手把它们拨开的冲动。正在此时,他开口,嗓音黯哑:“筠君,你真的不记得我们过去的事情了?”
我慌忙点头:“记得,当然记得。”后面一句话却硬生生地强咽进肚子里“可是记得也不代表我就要跟你入会啊。”
他埋头,额前发丝扫过眉梢,逸出一丝伤感,在这一刻我终于升腾起与教导主任一样的冲动,恨不得伸手过去替他剪掉那缕头发。他摇摇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候,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伸手相助,不离不弃。从那个时候起,我心里就已经发了誓……”
教室里所有交头接耳的,握笔佯装沉思状的,拿书挡着脸偷看的,在这一刻全都弃掉了所有伪装,明目张胆地直盯向浩南哥。
浩南哥的两个小弟满不在乎的仰了仰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不动声色地表现出对在场所有好学生的藐视。
浩南哥握住我的手腕,目光沉毅坚定:“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原计划拉人入会的戏码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脑子里闪过的全是平时修真小说中“遭遇九十八道天雷之劫”的描写,我怔怔地看着浩南哥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清晰的嗓音径自悠悠地响在耳边:“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就认定了要你,做我的女人。”
他脱口而出的是“女人”而不是“马子”,这一点让我在历天雷劫后化为余烬之前感到了最后一丝欣慰。